第五十六章:堅持到底

不知何時,宮女太監們都退了出去,滿殿寂寂,隻聽得見女子壓抑而薄碎的哭咽聲。

“你這又是何苦?”

空氣中,響起男子低沉沙啞的聲音。

紀飛煙唰地抬頭,眼裏劃過絲狼狽,轉瞬隱沒。

她是個善於隱藏自己的女人,也是個極要麵子的女人,並不想在不相幹的人麵前,展示自己的脆弱。

“你來做什麽?”垂下眸子,她冷冷地開口,話音冰涼徹骨。

“隻是想給你個提示。”

“什麽?”女子抬起姣好的麵容,眼底浮了絲譏誚。

“既然做了,那就要堅持到底,否則,前功盡棄。”

紀飛煙一震。

瞳色旋即深了。

她是過度悲傷了,甚至是悲憤了,想著自己,為他付出那麽多,他非但不領情,反而在發生這樣的事後,冷冷地撇下她,揚長而去。

可是,悲憤是毫無意義的,你就算悲憤得欲去撞牆,也不見得能挽回一個男人的心。

火狼說得對,既然做了,那便要堅持。

拿過寢衣裹上身,紀飛煙掀開被子,慢慢下到腳榻上,深吸一口氣後,驀然高聲喝道:“來人!”

——不管怎麽說,她已經是皇帝的女人,就該享有相應的寵遇。

“紀姑娘?”蕊雲趕緊著跑進,彎腰躬候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眨得格外歡快。

“取香湯來,我要沐浴更衣。”紀飛煙一臉定然。

“是。”蕊雲脆脆地答應著,忙忙退下。

這女人……火狼雙眸眯了眯,輕輕呼出口氣,心裏有些兒鬆,又有些兒緊。

“火統領若無別事,便回去吧。”紀飛煙掃了他一眼,語聲極輕極淡,已經沒有什麽情緒起伏。

略一拱手,火狼折身走了,紀飛煙這才回到床榻邊,全身無力地撲在錦褥上……從今以後,她隻有自己,且也隻能靠自己了……

傅滄泓一氣衝出了很遠。

眼前一片鬱鬱蒼蒼,隱著幾座略顯頹敗的宮閣,竟不知是個什麽去處。

他終於停了下來,重重一拳,擊打在麵前粗大的樹幹上。

這個孤傲的男子,此時心中彌漫著濤天吞地的悲哀,隻感覺有什麽美好的東西,從生命裏活活地剮去了……

當一個人,犯下某種不可彌補,不可饒恕的錯誤之時,就會陷入這樣的茫然與痛苦之中吧?

或者說,是背叛帶來的,心靈上的譴責。

每一個深諳愛,懂得愛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自我約束的力量,一旦自己的某種行為,超過自我約束的範圍,就會生出種虛無感,幻滅感,甚至是喪氣之感。

以前他沒有,因為他沒有愛。

現在他有,而且如此強烈,那是——因為愛。

自打遇上夜璃歌之後,他已經自發自願地,將自己的生命,與她的生命聯係到一起,時時刻刻想著她,隻願與她相知相惜相對——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他們之間那樣美好的感情,卻弄成如斯模樣?

他一想就痛,一想就痛啊!

拳頭接二連三地擊打在樹幹上,手背高高隆起,滲出殷紅的血。

“皇上……”悄悄尋來的火狼再也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皇上,您這是做什麽?”

傅滄泓抬頭,暴戾、尖銳、狠殘的眸子,一下對上他的。

火狼不由微微恍神,視線下意識地轉向旁側。

“說!”突如其來地,傅滄泓伸手抓住火狼的胸襟,沉聲低喝道,“璃國那邊,為何還沒有消息?水狼他到底在做什麽?”

火狼頭皮一炸,直感覺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被傅滄泓抓了個現形。

他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嗯?!”傅滄泓重重地搖晃著他,“不說?好,你不說……”

一把將他推開,傅滄泓就那麽大敞著胸襟,搖搖晃晃直朝前方走去。

火狼心中駭然,卻又不敢阻止,隻得跟在他後麵,看著他沿著長長的甬道,一直朝皇宮大門走去。

不好!皇上這模樣,像是鐵了心要去璃國,而且是喪失了理智!

幾度提起手來,火狼想給傅滄泓一記手刀,又怕用力不當,要麽製不住傅滄泓,要麽反被他拿住,猶豫再猶豫,也隻是跟著。

眼見著快到宮門,傅滄泓卻清醒了,抬手衝著門邊一執戟而立的侍衛道:“你過來!”

那侍衛轉頭,但見一個披頭散發,衣冠不整的男人站在那裏,眼中頓時浮起濃濃的疑惑——這深宮禁苑的,怎麽跑出個男人來?

正要查問究竟,卻聽傅滄泓一聲震喝:“叫你過來,沒聽到嗎?”

侍衛被他懾著,真倒還乖乖過來了。

“脫。”傅滄泓幹脆利落地說。

侍衛聽話地脫下鎧甲,傅滄泓接過穿了,自己往馬廄的方向而去。

火狼真急了,再也顧不得許多,上前一步,撲通一聲跪在傅滄泓麵前,苦聲哀求:“皇上,不能去啊!”

“為什麽不能?”傅滄泓居高臨下,冷冷地看著他的頭頂,話聲冰寒,“以前,你總說有傅滄海在外邊兒作亂,現在傅滄海死了!你還有何話可說?”

“這——”火狼急得渾身直冒冷汗,是啊,以前還可以拿傅滄海做個托詞,可是現在——

從他身旁繞過,傅滄泓又往前行。

“皇上!”火狼撲上去,抱住他的腿,“夜姑娘她,已經沒了!”

“你,你說什麽?”仿佛是晴天裏一道霹靂,直慘慘落到地上,雷得傅滄泓三魂不見七魄。

火狼的臉也唰地白了——他簡直覺得,方才那句話,不是他說的,而是鬼喊的!

鬼?

恰時一陣冷風掃來,刺得火狼一激靈,仿佛看見某棵樹影兒下,那冷傲的女子一身白衣,定定地站著,拿兩隻流血的眼眸兒瞅著他。

炎京郊外,漫漫荒草,那女子渾身浴血,揮劍劈殺……

時至今日,那一幕幕場景,仍在他的心中縈卷著,慢慢固化成一塊石,再膨-大成一座山……

不止愧疚,不止悲傷,還有深深的後悔——看看他們的傑作,把這個深情的男人,弄成何等模樣?

都是他們啊,都是他們作的孽啊!

傅滄泓卻一直站著,就那麽站著,仿佛整個天地都昏暗了。

他不敢再問。

過了許久,火狼才意識到他的異樣,慢慢兒抬高了頭看去:“皇……”

那一張蒼白而失血的臉,徹底懾住了他。

慢慢地,火狼站起,伸手小心翼翼地觸觸傅滄泓像岩石般的臉:“皇,皇上?”

“噗——”仰麵噴出口鮮血,傅滄泓倒了下去。

紮煞著手臂,火狼抱住他沉重的身體,整顆心,一下子就揪緊了……

傅滄泓病了。

一躺下便是四五日,空洞著一雙眼盯著帳頂,仿佛已經將身邊的世界完全忘卻。火狼著急躥火,卻又無可奈何,畢竟,這事兒是他惹出來的,也隻得他自己攤著,倒是紀飛煙,盡心盡力地服侍著,別無半點怨言,讓火狼都不禁生出幾許感動。

外朝大臣們幾日不見皇帝上朝,有些耐不住了,共推吳鎧和丞相梁玖進宮探視,被火狼好言勸了回去,說皇上幾日便好,至於朝務,讓他們且擔待著。

可傅滄泓卻越發地消瘦了,咯血的症狀一日-比一日嚴重,叫禦醫們診視,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

直到此時,火狼才意識到情況的嚴重——傅滄泓剛剛及位不到一年,地位未穩,又沒有皇儲,而傅姓宗親……已然死絕,倘若他出了什麽事,這偌大的北宏,隻怕從此將陷入腥風血雨之中。

夜姑娘,夜姑娘,跪在傅滄泓床前,火狼真恨不得殺了自己——倘若夜璃歌還在,焉會弄成如斯局麵?

人哪,為什麽總要到這種時候,才能想起好人、能人、得力之人的好來?

夜璃歌若在,傅滄泓不會弄成如斯模樣,夜璃歌若在,他這病,怕也不算是病……

可是天底下,隻有一個夜璃歌,她死了,她已經死了,又有誰,能來救他的主子,救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

火狼真有些絕望了……

璃國。

炎京。

司空府。

“痛……”正拿著隻雞腿啃得正香的傅滄驁,忽然趴在桌子上,用油膩膩的手,捂住胸口。

“你怎麽了?”夜璃歌俯身,詫異地看著他的麵色,同時伸手,搭上他的脈搏——並不見異常啊。

“痛,好痛……”傅滄驁卻隻是嗚嗚哀叫,濃黑的眉頭皺起一團。

他這還是,頭一次呢,怕有什麽地方檢查不到,夜璃歌將他扶起,行至床榻邊,讓他平躺在榻上,解開他的衣襟細細地查看著。

還是沒有發現什麽不對勁兒。

傅滄驁兩眼發直,麵色發白,小腿像抽筋似地抖,額冒冷汗,從諸般跡象看來,都像是心悸之症,可是他……的確壯實得很啊。

難道——

閃電般的劍光,從夜璃歌心中一縱而過。

呼吸驀然止住——她雖然不知道,那個念頭從何而來,卻能隱隱覺出,仿佛是什麽什麽,給自己的指示。

是什麽什麽呢?

要不要相信這個強烈的直覺呢?

她猶豫著,遲疑著,也酸澀著……

桌上的燭火劈劈啪啪地燃燒著,顆顆燭淚慢慢往下淌,在桌麵上結成血紅血紅的一灘,就像誰的淚……

傅滄驁的情況愈發地嚴重了,甚至出現間歇性休克。

緊緊咬著朱唇,但憑著心中那一縷難以言說的奇異直覺,夜璃歌褪去外袍,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子,將他擁入懷中……

明明滅滅的燭火中,那男子痛苦焦灼的神情,竟慢慢地,慢慢地平複……

夜半更深,窗外冷月皎皎。

“小嗷,”用力掐住床上男子的人中,將他弄醒,夜璃歌看著他黝黑的雙眼道,“帶我去個地方。”

“哪裏?”

夜璃歌沒有答話,隻是翻身下榻,傅滄驁乖覺地起身,跟在她後麵,走出碧倚樓。

深藍色天幕的北邊,有一組星辰在灼灼地閃爍——

北邊,北邊,那是她已經很想忘卻,卻還未忘卻的地方啊。

罷了。

殷殷紅唇間,溢落一聲歎息。

最後一次。

且當是最後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