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柔情攻勢

傅滄泓一直尋到宏都城郊,卻一無所獲。

站在柳樹成蔭的官道上,迢望著遠方的漠漠雲煙,他滿眸黯淡——璃歌,璃歌,你到底在哪裏?你到底有沒有來過?

青天寂寂,暮色愈發地重了。

“嗖——”

旁側裏的草叢中,似有一團影子,瞬間閃過。

“誰?”傅滄泓的心弦猛然繃緊,倏地轉身看去,卻隻見到一簇微微晃動的草葉兒。

“璃歌?”喜悅如潮水一般湧起,他再顧不得許多,飛步追去。

愈往前行,林木愈發陰鬱,見對方始終不肯以真麵目示人,傅滄泓暗自疑惑的同時,也略有些氣惱:“璃歌!你為什麽躲著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

話聲戛然而止,因為,他已經瞧清楚了他正在追逐的目標——對方立在一棵高大的樅樹下,麵目陰沉,沒有一絲表情。

“是你?”瞧著那張與自己完全相同的麵孔,傅滄泓徹底地冷靜下來,“昨夜潛進皇宮的人,難道是你?”

依舊那樣冷冷地看著他,傅滄驁還是一言不發。

傅滄泓皺起了眉頭——不知道為什麽,從第一次看到這個人起,他就有種奇特的感覺,覺得自己與對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但從內心真實的感覺來說,卻並不想看到他,因為每每看到他,他都暗自不寒而栗。

但是,既然認定他與自己有關係,他就不可能任由這麽個人,在外麵漂著。

“你跟我走吧。”仔細想了想,他再度開口。

“……走?”傅滄驁總算是有點反應了,齜了齜牙,看上去就像隻大型獵犬,不,應該說是野狼,“我…不…走…”

傅滄泓挑起了眉頭,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能折服這頭“猛獸”。

“那你要去哪裏?”

“……找……她……”

她?傅滄泓心內一動,眼眸頓時深了:“她……是誰?”

“就是她。”傅滄驁的表情很傻,可傻氣之中又帶著幾許執著。

正是那樣的執著,反而讓傅滄泓心中更加不安,深吸一口氣,他極力柔和嗓音道:“我知道她在哪裏,不如,你先跟我回去吧,我們一起找她。”

“…找…她?”盯著傅滄泓的雙眼,傅滄驁再次重重重複。

“嗯。”傅滄泓抬起手臂,朝他豎起右掌,“說到做到。”

“…好。”傅滄驁點頭,嘿嘿笑了一聲,像隻大猴子般跳到傅滄泓麵前,一把握住的手,用力攥緊。

倒吸了口涼氣,傅滄泓忍住從指上傳來的劇痛,轉身提步:“走吧。”

來時一人,去時成雙,隻是那繞在傅滄泓身上的寂涼氣息,卻始終未能散去。

他心心念念惦著的,仍然隻是那個人,仍然隻有那個人。

璃歌,你知不知道,每前行一步,每呼吸一次,每心跳一回,我,都在想你?想你想你想你……北宏的千山萬水,知道我在想你,天上的明月星辰,知道我在想你,甚至連這迂回的風,連這路過的螞蟻,都知道我在想你……可是你為何不肯留下來?為何執意要回璃國?為何?為何?

苦戀如斯,憔悴如斯,連空中的雲,都忍不住駐了痕跡,輕輕兒一聲歎息。

此心天地可表。

此情日月可鑒。

剛剛踏進龍赫宮的殿門,一身緋裳的紀飛煙便迎了出來,朝著傅滄泓款款拜倒:“皇上,您可算是回來了……”

話音戛然而止,瞪大的水瞳中滿含驚異,倒映出——兩個傅滄泓。

瞅了瞅她的麵色,傅滄泓也不想多解釋什麽,淡聲道:“這麽晚了,你不回坤和宮,卻還在這裏做什麽?”

紀飛煙頓時委屈了,眼中珠淚泫然,撇著嘴兒道:“奴婢想著皇上外出一日,必然疲累,故命禦廚房準備了上好的酒菜,等著皇上歸來。”

“知道了。”聽了這話,傅滄泓反而越加冷然,“你且退下吧。”

紀飛煙還想再說點什麽,抬頭冷不盯瞅見傅滄泓那張冰冷的臉,頓時乖覺了,福了福身子,細聲慢氣地道:“奴婢告退。”

當她蓮步姍姍,從傅滄泓身邊走過時,卻突兀聽得一聲蔑哼:“討厭!”

心頭一股怒氣突突直往上躥,紀飛煙好容易才忍住,自顧自忙忙地去了。

甫入殿門,果見桌案上杯盤列陳,空氣中氤氳著誘人的香氣,傅滄泓尚不覺什麽,傅滄驁卻如餓狼撲食一般衝了過去,乒乒乓乓揭了蓋子,便抓起菜肴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慢慢走到桌邊坐下,傅滄泓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吃,口內卻漫不經心地道:“為何說她討厭?”

傅滄驁口中塞滿雞鴨魚肉,嘟嘟噥噥:“就是討厭!”

凝神瞅著他那張時而陰狠噬血,時而又單純得像個孩子似的臉,傅滄泓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這個似極自己的男子,到底經曆了些什麽?為何會養成這樣的性情?他和自己,又到底有什麽關係?

琢磨不透。

任他一向聰明絕頂,也仍舊琢磨不透。

少時,傅滄驁食罷,兩隻油膩膩的手掌往身上一擦,繼而一把抓住傅滄泓的胳膊:“她呢?”

“她?”傅滄泓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抬頭對上他黑亮的眼睛,“為什麽要找她?”

“我……”傅滄驁歪著腦袋苦思許久,方才一指自己的心窩,再揮手比劃了兩下,“想…她。”

這話說得實誠。

實誠得讓傅滄泓的臉一下子就陰沉了下來。

傅滄驁卻似絲毫察覺不到他的不悅,隻再次重複道:“找…她。”

“她不在這裏。”——既然已經把人給誑回皇宮,傅滄泓也不打算再同他繞圈子,索性攤明了講。

愣怔了半天,傅滄驁方才明白過來,當即二話不說,轉身便走。

“你知道她在哪裏嗎?”傅滄泓提高嗓音喊。

“知…道。”傅滄驁頓了頓,簡短地答道。

直到此時,傅滄泓方才覺察出,他的話語表達能力,似乎有些障礙,隻會說一些簡單的言語,而且有些口吃,非但如此,他的思維方式,也比常人簡單、直接得多,全無凡俗人等那些彎彎繞繞。

“你知道?”傅滄泓站起身,繞到傅滄驁麵前,定定地看著他,“她在哪裏?”

傅滄驁抬頭,目光越過傅滄泓的肩膀,直直地看向遠處:“南,南方。”

傅滄泓雙瞳疾跳,猛地抓住他的雙肩:“你怎麽知道?”

“味,味道……風裏,有她的味道。”

傅滄泓的心跳得愈發厲害,呼吸漸至急促:“靠著這味道,你就能找到她?”

“嗯。”傅滄驁瞪大著雙眼,點頭。

“好,”傅滄泓興奮得兩眼發光,“我和你一起去。”

說走便走,顧不得桌上那些精美的飯菜,也顧不得身上的疲乏,他一把握住傅滄驁的手,便朝殿門外奔去。

“皇上——”斜刺裏一道人影閃出,卻是火狼擋住了去路,“傅滄海調集大軍蠢蠢欲動,皇上萬萬不可,在此時離開宏都啊!”

“讓開!”傅滄泓麵色一沉——同樣的話,他已經聽過無數次,宏都,宏都,還是宏都,北宏,北宏,還是北宏!可是有誰知道,在他的心裏,夜璃歌重於一切!甚至是他的性命!

火狼咬著牙,不由略帶忿恨地看了傅滄驁一眼——都是他不好,做甚麽攛掇皇上去尋找什麽夜璃歌?要是皇上知道,知道……他實在不敢再想下去,可更不能讓傅滄泓離開。

“皇上!”腦海中數念疾轉,火狼撲通一聲跪下,大著膽子道,“屬下,有事稟奏!”

“有事?有事也等朕回來再說!”

“是關於夜姑娘的!”

一句話,成功地鎖住了傅滄泓的腳步,他冷厲的目光凝聚在火狼的額頂,盯得他渾身大汗淋漓。

硬著頭皮,火狼再道:“其實,其實屬下剛剛收到夜姑娘自宣定宮中傳出的消息。”

“哦?”傅滄泓怒氣稍退,口吻仍舊嚴厲,“講!”

“夜姑娘說,她已與安陽涪頊約定,待掃平虞國邊患,便……”

“便如何?”

“便解除婚約,前來宏都。”

“嗯——?”聽罷這話,傅滄泓心內雖震動,臉上卻並無喜悅之色,一是這消息來得太突兀,實在有待商榷,二是……和安陽涪頊約定,這,可能嗎?

瞧出他的疑慮,火狼趕緊再補充解釋道:“董,董皇後和夜天諍,也已經表態同意……”

“是嗎?”傅滄泓眸色稍緩,心下細細琢磨,如果這樣說,倒也有可能。

“夜姑娘還說,在此期間,請皇上耐心等待,勵精圖治,讓北宏的臣民們,得以休養生息,如果皇上能這樣做,她,她也會非常開心……”

“她……”略一轉念,傅滄泓隨即道,“信呢?”

火狼冷汗浹背,欲要搪塞,卻苦無理由,急中卻生出智計來:“為防消息走漏,夜姑娘她,傳的乃是口,口訊……”

這倒像是夜璃歌的作風,傅滄泓略一沉吟,沒有再繼續追問,隻道:“既如此,她可有言明,要多長時間?”

“……三,三個月……”

“三個月?”皇帝的眉頭又高高地聳了起來。

“皇上!”火狼見他意有鬆動,趁勝追擊道,“璃國東有虞國,南有南瑞,西邊還有不少蠻族蠢蠢欲動,夜氏父女苦苦支撐,已經非常不易,三個月,其實很短啊……”

“也罷,”傅滄泓輕歎——他如何不知她處處作難?正因為難,所以他一直想著幫她,也有意阻她歸去,就是怕她陷入種種夾纏中難以脫身。

他是這樣想的——不管她以前是誰,隻要嫁了他,便是北宏的人,璃國如何,與她再無幹係。

是他自私了,也是他不夠了解夜璃歌,沒有站在她的角度,為她考慮——她畢竟,在璃國生活了二十年,對璃國皇室,對璃國的臣民,或多或少有些感情,更何況,璃國還有夜天諍,還有她的母親,要她在短時間內放下璃國,全心全意愛他,全心全意做他的女人,根本不可能。

或許,隻有等到璃國平安,她才能定下心來,做他的女人,可是,那暗潮洶湧的璃國,究竟要到何時,方能真正平安呢?

還有,自己有沒有耐性,而上蒼,又有沒有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可以等到那一天的到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