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傷
瞅著皇帝那張忽明忽暗的臉,火狼一顆心七上八下,正緊張地思索著接下去該怎麽做,卻聽傅滄泓忽然道:“也罷,就依你所言,等三個月,隻是——”
冷利目光如刀鋒一般從他臉上掃過:“隻是三個月後,無論北宏如何,璃國如何,或者天下如何,朕,都必去璃國!”
心,重重地落下,又晃晃悠悠地懸起,火狼心中先是哀歎,繼而默然——無論如何,自己總算是爭取到了三個月,隻希望在這三個月裏,紀飛煙能施展出她渾身的本事,攻下傅滄泓這座堡壘,到那時,他便可脫得大難,北宏便可脫得大難!天下便可脫得大難!隻希望上蒼見憐,能體諒他這番苦心,能領會他這番苦意,能賜他一份如意!他火狼這一生,忠心耿耿,隻為皇上好,全無半點挾私,在他的心裏,傅滄泓不僅是主子,更是兄弟,甚至是——他的孩子!
“我去!”傅滄驁卻忽然喊了一嗓子,掙脫了傅滄泓的手,幾個飛步間,已經衝出大殿,數名侍衛揮舞長戟喊叫著衝過來,卻被他兩掌震開,再細看時,偌大的宮院裏,已經沒有了他的影子。
這——火狼不禁目瞪口呆——上次親眼見識到傅滄驁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本事,他已經震驚異常,今次又見,他仍舊訝然,心中恐慌尤盛——這傅滄驁的性子,比起傅滄泓來,可以說是更勝一籌,也不知他此次前往璃國,會鬧出何等樣驚天動地的事來。
“你去,”傅滄泓收回目光,視線落到火狼臉上,“召吳鎧入宮覲見。”
“吳鎧?”火狼略一怔愣,心中頓時微喜,“皇上是打算,對傅滄海用兵嗎?”
“嗯。”傅滄泓點頭,“另外,聯絡各地暗莊,細查國內潛伏的各股勢力。”
“是!”火狼亮聲答道,眼中難掩欣慰——皇上,終究還是皇上,過去那些年的風風雨雨,早已煉就他一身鋼筋銅骨,鐵血心腸,皇上,這樣天縱英才的您,是應該有一番作為的,怎可為了一女子,生生斷送前程?
火狼走了,整個殿閣重新沉入靜寂,傅滄泓一雙黑眸明明滅滅,像是波瀾不興的邃海,卻隱伏著洶湧無邊的暗潮。
緩緩低頭,目光落在覆滿薄繭的掌心上,看著那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紋路,他的心下,一陣恍惚,一陣蒼涼,更多的,是疲憊。
難以形容的疲憊。
對一個人付出得太多,會疲憊。
對一件事付出得太多,也會疲憊。
最可怕的,是那永無窮期的等待,尤其能令人,心碎成灰。
三個月啊……璃歌,你知不知道,從遇見你的那一刻起,我便一天也不想等,我隻想時時處處與你在一起,我隻想看著你,守著你,直到地老,直到天荒,直到整個世界將我們忘記……
我不留戀宏都的繁華,我不留戀塵世的喧囂,我不留戀曾經的功業,我隻眷著你唇邊輕輕揚起的笑,我隻想傾一腔鮮血,澆鑄我們之間的完滿,可是你,為什麽不要?
你知不知道流年匆匆,我不想浪費任何一分一秒?你知不知道世事難料?怕你轉身之後,相見無期花落多少?你知不知道人心險惡人性貪婪?怕毀了你毀了我,更毀了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
璃歌,不是我不懂你的心,隻是我,不想失去你,真真兒不想失去你……
嗚咽的風聲穿過,帶走這男子滿懷的痛切,他的悲傷如此濃鬱,就連窗外的枝葉都忍不住停止搖曳,聲聲歎惋。
……
終於,她蓄積了足夠的力量,立於這千丈崖壁之下。
攀上去,她便能再次回到那個塵囂的世界。
要回去嗎?
真要回去嗎?
回去麵對那冰冷的一切?
那不堪回想的一切?
她覺得自己夠堅強,不去想便不會痛,可是,真能做得到嗎?
或許,就安靜地呆在這裏,安靜地等待著死亡,或許更好。
這裏雖然冰冷,卻沒有一絲陰暗,一絲肮髒,反正整個世界都以為她已經死了,那就讓她“死”了吧。
久久地默立著,夜璃歌一動不動,心中,是從未有過的荒涼。
痛楚之後,絕對的荒涼。
鋪天蓋地的荒涼,甚至蓋過了,生的渴望。
“歌兒……”懸崖上空,忽然傳來一聲深曠的呼聲。
父親?夜璃歌倏地抬起了頭。
“歌兒——!”
“爹爹!”運足中氣,夜璃歌高聲回應。
“小姐!小姐!”夜方等人的聲音也從上方傳來。
“是我——我在這兒!”像是一股突兀的生力驀然注入心中,夜璃歌感覺自己整個人再次活了過來,嗓音越發地響亮。
確定她“無礙”後,夜天諍反而完全冷靜下來:“歌兒,不要著急,耐心等等,為父這就設法助你。”
“爹爹,這崖壁之間的機關甚是厲害,您千萬要小心!”夜璃歌也出聲提醒道。
“歌兒,你隻管放心,這些小玩意兒還難不住你爹。”夜天諍朗聲道。
舉起火把往下照了照,夜方瞅見那架巨大的絞輪,不由倒吸了口寒氣,剛欲說什麽,卻被夜天諍用眼神止住,他壓低嗓音道:“我們到那邊去說。”
領著夜家一幹暗衛,夜天諍退到離崖澗數丈開外的地方,方才端凝麵色,威嚴的目光從眾人臉上逐一掃過:“可都瞧清楚了?”
眾人點頭。
“此刻離黎明尚有兩個時辰,一旦天明,立即開始施救,夜逐,你領三人速去準備藤架、藥草,夜蕭,你領十人排查機關,夜方——”夜天諍的目光,最後看向自己除夜劍之外,最為得力的助手。
不等他把話說出口,夜方已經肅然答道:“是!”
夜天諍默然,看著部眾人散去,爾後盤膝坐於石上,開始運功調息。
四十餘年來,他曆經重重險波駭浪,早已心智卓然,臨事不亂,可也萬萬想不到,自己衷愛無比的女兒,竟然會落到如斯境地。
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有些顫抖——想起那一架噬骨森寒的絞輪,他仍然忍不住膽戰心驚——他的女兒,他一向視若珍寶的女兒,到底是如何強撐過來的?
太陽的光芒破開黑暗,照亮整個大地。
夜逐夜蕭回到夜天諍身邊,躬身稟奏道:“大人,一切均已齊備。”
“好。”夜天諍點頭,和兩人一同走到崖邊,拋出飛鷹爪,讓其緊緊噬在石岩上,夜逐一點點墜向下方,同時,崖上的十名暗衛同時啟動機樞,但聽得“嘎嘎”一陣機括響動,絞輪開始飛轉,輪齒收起,合攏為一根毫無殺傷力的鋼柱。
確定再無任何危險,夜逐方才扯著鋼絲繩重新回到崖邊,拍去手上塵土,看著夜天諍略一咂舌,然後退至一旁。
凝聚起全身中氣,夜天諍如一隻大鵬般翩翩而下,慢慢落下崖底。
“爹爹——!”夜璃歌雖然一向剛忍,但此時見了父親,也禁不住珠淚滾滾,猛地近前,撲入他的懷中。
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夜天諍輕聲哄道:“有什麽事,我們回去再說。”
“嗯。”夜璃歌點頭,將手搭上父親的肩膀,稍運內力,父女倆立即冉冉飛起,越過鋼柱,繼續向上。
當明亮的陽光映入眼底,夜璃歌倏地合上雙眸——在黑暗裏呆得太久,一時之間,竟有些難以適應光明。
看著她渾身上下的傷,所有的夜家暗衛都不由唰地變了麵色,個個鋼牙緊咬,握緊雙拳。
夜逐最為激動,衝到夜天諍麵前高聲道:“屬下這就帶人去金瑞,和夜劍一起,抄了南宮闕的老窩!”
“站住!”夜天諍一聲震喝。
“大人?!”夜逐轉頭,滿臉不解地看著他,“小姐她……傷成如此模樣,難道您,您就不——”
“不是南宮闕。”不待夜天諍發話,夜璃歌淡淡吐出五個字,重新睜開了雙眸。
“那是誰?”
搖了搖頭,夜璃歌並不回答,隻看著夜天諍道:“爹爹,我們回家吧。”
言罷,眼中兩行血淚冉冉而下。
“……好,回家,回家。”抬手拭去她腮上淚水,夜天諍慈愛地笑,輕輕將女兒攬入懷中,“我們回家。”
群情激昂的暗衛們都沉默了,相繼退開,開始各自其職。
從城郊到司空府,夜璃歌始終一言不發,進得府門,她便強行站起,自己一個人進了碧倚樓,夜天諍一聲微歎,留下夜逐夜蕭看護,帶著夜方去了書房。
躺在榻上,眼望著手邊的驚虹劍,一年多來的種種般般如流風回雪般在腦海裏閃過,最後化作抹淒然的笑,凝固在嘴角。
經曆了最初的憤怒,其後的痛楚,再後來的悲傷,到現在,她生命裏第一場傷魂煉魄的感情,隻化作幾許悵然,盤旋在心間。
大悲大痛之後,她開始覺著深深的疲憊,在這種疲憊裏,夜璃歌沉入了朦朧的睡夢……
燭火昏昏,似有兩道清柔如水的目光,投注在她的臉上。
輕輕地,夜璃歌睜開了眸子。
看清眼前這個人,她有一刹那的恍然,然後撐著床榻想要坐起,卻被對方伸手按住。
他一言不發,隻是那樣靜默地看著她。
安陽涪頊,自相識以來,她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他。
嚴格說來,他是個漂亮的男子,和傅滄泓不同,傅滄泓是堅毅冷漠,而他,則像是一泓溫潤的湖水,幹淨清透,幾乎看不到什麽雜質。
以前,對這樣的男人,夜璃歌是不會放在眼裏的,在她看來,男人就該提刀上陣,熱血-拚殺,男人就該沉凝如山,浩博如海。
安陽涪頊雖陽光澄淨,卻絕不是她欣賞的類型,更何況,他的身上,還帶著她最不喜歡的脂粉氣息。
也許是心理作用,也許是今日的安陽涪頊,來之前刻意做過準備,那股慣常的脂粉氣息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春日煦陽般的溫暖,甚至有些炙烈,墜入愛河的男子,所獨有的炙烈。
“我來,看看你。”他微微地笑,目光在她臉上打了個旋兒,然後長長籲出口氣,“聽說你出了事,我嚇壞了,一得到你回府的消息,便匆匆趕了來,你,不會嫌我多事吧?”
夜璃歌搖頭,張張嘴想說什麽,千言萬語凝於喉中,終難道出。
他們的關係,從一開始就是尷尬的。
一年前宣安大殿上,她言明無意於他,他卻慨然坦言,非她不娶,再然後,夜天諍當殿允婚,再然後,她愛上別人,再然後,她被別人所傷,再度回到這裏……
是命嗎?
夜璃歌腦中突兀劃過絲悲涼——難道一切都是命嗎?命定她不能與那個人在一起?命定她該做璃國的太子妃,與璃國共存共亡?
既然如此,傅滄泓,為何要讓我遇見你?為何要讓我遇見你?
左手五指,不由絞緊錦緞被麵,寸寸絞緊,美麗的鳳眸中,有淚意悄悄洇濕眼簾。
安陽涪頊趕緊咳了一聲,笑道:“前日夏郡進貢來件稀罕玩意兒,能肖百獸之態,且會變化戲法,不如,過兩日我接你進宮去瞅瞅,如何?”
夜璃歌垂眸不語,半晌悶悶地點頭:“好。”
“既如此,你且好好躺著吧。”安陽涪頊見好即收,站起身來,“我先……走了。”
“等等,”夜璃歌卻突然出聲將他叫住,緩緩坐直身體。
安陽涪頊回頭看她。
“涪頊,你想過將來嗎?”
“嗯?”
“你想過……”遲疑了很久,夜璃歌終是艱難地把下麵那句話說了出來,“你想過,我們的將來嗎?”
轟——
似乎有一團熱血衝上頭頂,瞬間焰火升騰,五彩繽紛。
安清奕幾步衝回到榻邊,一把握住夜璃歌的手,神情激動,語無倫次:“璃歌,你,你是答應我了?”
“答應?”夜璃歌笑容微涼,緩緩搖頭,“我隻是想知道,你的想法。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以後,準備如何,治國,理家。”
安陽涪頊呼吸一滯。
他到底是輕估了夜璃歌,事實上,一直以來,夜璃歌都比他更成熟,比他更堅韌,比他更穩重,比他更富才幹,否則,識人如巨的安陽烈鈞,精明過人的董皇後,也不會挑中她,也不會一力促成這樁婚姻。
眼中的熱情退了下去,安陽涪頊垂眸,神情有些怔忡,小聲道:“沒,沒有……”
夜璃歌再無他言,轉頭闔上雙眼。
盯著她的後腦勺看了半天,安陽涪頊走了。
珠簾泠泠,滿室靜寂。
一絲心痛,在夜璃歌胸臆間彌漫開來。
涪頊,非是我看不起你,而是你,的確不是那男人的對手啊,縱觀諸國,虞國有楊之奇,金瑞有南宮闕,北宏有……他們,可都是虎狼之輩,眼見著璃國這麽一塊肥肉,焉有不動心之理?可歎你生來文弱,如何能在這強敵環伺之中謀得生存?你若不能求存,又如何能,保璃國平安?保我們……平安?
倘若我嫁了你,而你依然一如從前,隻怕……璃國堪憂,夜家堪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