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我等你

看著麵前的無邊烽火,傅滄泓和夜璃歌卻同時沉寂了。

因為他們已經穿透眼前的一切,看到了結局。

必勝。

現在他們該思考的,是如何收拾殘局,如何鞏固皇權,如何處理傅今铖遺留下的所有問題。

其實,他們都是非常清冷,非常理智的人,隻要彼此在一起,隻要暫時放下情感,就能精準地把握事情的走向。

他們,真的應該是這世間,一對非常相配的夫妻。

聯手,天下無敵。

不聯手,亦可獨擋一麵。

畢竟,像傅今铖這樣超級強大的對手,是非常少見的。

隻是,他們相遇了。

隻是,他們孤單得太久。

隻是,他們想一直把握著那份,相守的溫暖,尤其是傅滄泓。

所以,他們反而踏上一條更為陡峭的路。

“傅滄泓,夜璃歌!”那男子陰冷而噬血的聲音,忽地從城樓之上傳來,“有本事,你們就一輩子不要分開!否則,朕即使化身厲鬼,下到地獄之底,也會回來找你們的!也會回來找你們的!”

他冷厲地嘶叫著,猛然高高躍起,強壯的軀體直墜下巍峨的城樓。

血色飛揚開來,直濺上半空!

那個不可一世的帝王,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了他爭權奪利的一生。

他這一生,熱愛權利,也牢牢地把持著權利,到生命結束的最後一刻,卻也沒能醒悟,權利的短暫和不可靠。

也算是一種執著了吧。

輕輕地,傅滄泓歎了口氣,叫過火狼:“傳令,下旨厚葬傅今铖,諡號英武承毅帝。”

武帝。

也算是給他這一生,做了個終結。

火狼走了,夜璃歌讚賞地看了他一眼。

不得不說,在這件事上,傅滄泓處理得非常之高明。

以德報怨,既展現了自己廣闊的胸襟,也贏得先朝臣子、將領、士兵,甚至是傅今铖親生子女的崇敬。

皇室之中,無論旁支直係,對傅今铖本人,都無多少好感,他死了,沒有得到任何一個人,一滴真誠的眼淚。

隻有滿空蕭寒的風,嗚嗚刮過天際。

傅今铖,一世梟雄的你,落得如此淒涼的下場,倘若你此際睜眼,有沒有那麽一絲悔悟呢?

宏都的城門,緩緩開啟,文武百官戰戰兢兢迎出,恭候這一位即將登臨帝位的恒王爺。

這其中,包括太子傅滄瀾,以及傅今铖所有的兒子。

他們的臉上,沒有一絲不恭,更沒有一絲抗議。

也許是被傅今铖的強權壓得太久,覺得坐不坐皇位,掌不掌權利,都無甚要緊,也許是出於對傅滄泓本人的一點期待。

單憑他不顧危險,救出裕王這一點,也值得他們期待。

傅滄泓麵無表情,隻是緊緊握住身邊女子的手。

他太清楚。

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幻象,所有的榮光,也無法覆蓋那背後的寂涼。

而他所在意的,所眷戀的,不過是掌中這一絲溫暖。

璃歌。

北宏是我的,也是你的。

這一方江山,是我們共同打下來的,所以,我希望它會成為我們的世外桃源,成為所有人夢想的樂土,可是,如果沒有你,它就什麽都不是。

夜璃歌靜默著。

靜默著走在他的身旁,靜默地看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她是見慣大場麵,大風浪的女子,對於那皇城中的無限風景,並沒有多少向往。

宣安殿上,皇帝駕前,她侃侃而言,臣女之誌,不在皇宮,臣女之誌,誌在天下。

那一字字一句句,皆出自於肺腑,至今不曾改變。

她助他取江山,隻是想保他一世平安,卻不想他要的並非平安,要的隻是她一生相伴。

在承極殿外,夜璃歌停下了腳步。

“滄泓,前麵的路,我不能陪你。”

他亦停下腳步,轉過頭,深深地凝視著她:“你會等我,是嗎?”

略一遲疑,她頷首:“我等你。”

“火狼,帶……夜小姐去坤和宮。”

“是,”火狼答應著,走上前來,“夜小姐,請。”

轉身的刹那,他卻伸手拉住了她,一個吻,落在唇角,含著不盡的柔情繾綣。

微紅了臉,她輕輕抽手,邁步離開。

後方,高亢的號角聲響起,宣告著一個嶄新時代的到來。

這個時代,屬於傅滄泓,也屬於夜璃歌。

沿著高高的宮牆,夜璃歌慢慢地走著,神情有些恍惚。

那些不曾想過的問題,在這一刻,開始浮出腦海。

她說過,不想做後宮中的女人。

卻偏偏,又愛上了一個做皇帝的男人。

而且這件事,是她一手促成的。

她很矛盾。

真的很矛盾。

後宮是什麽,她多多少少有些明白。

後宮對她而言,那就是兩個字——麻煩。

若在以前,遇到這樣的麻煩,她肯定會甩手不幹,有多遠溜多遠。

可是現在——

她不由微微地蹙起了眉頭。

“到了。”坤和宮門外,火狼停下了腳步。

“哦”了一聲,夜璃歌抬頭朝前方看去。

“不要啊!不要趕我走!”一聲尖厲的叫喊,忽然傳來。

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突如其來地闖進夜璃歌的視線,鳳釵零落,臉上還糊著白白一層粉。

那是——?

“夜姑娘,她是傅今铖的皇後。”火狼麵無表情。

怔怔地看著那個滿臉是淚的女人,夜璃歌一時靜默,然後走了上去:“住手。”

兩名侍衛停下動作,轉頭有些莫明其妙地看著她。

“你不想走?”不理會侍衛,夜璃歌看著那個女人,緩緩啟唇。

“我……”那個女人看見她,倒也清明了幾分,知道皇帝換了人,自己也已經不是皇後。

“我……什麽都沒有了……”她看著她,雙眼通紅,帶著幾許歇斯底裏,“我還能去哪裏?”

夜璃歌沉默著,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這個女人,四十來歲年紀,早已不再年輕。

她一生的青春,都葬送在了這深深的禁苑裏,而那個男人,或許隻把她的青春,當作路邊的垃圾。

不屑一顧。

難道,她的將來,也要這樣嗎?

兩個女人就那樣以詭異的方式對峙著,四目交集。

“你回去吧。”終於,夜璃歌轉過頭,“你就在這裏,哪兒也不用去。”

“……真……真的?”皇後紀芙蓉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渾身哆嗦,眼淚直流。

“真的,若有人敢動你,你就說,已經拿到皇上的特許令,可以一生呆在坤和宮。”

紀芙蓉激動了,竟然雙膝一屈,向夜璃歌重重地叩了一個頭。

身形一閃,夜璃歌避開了。

這個頭,她受不起,也不想受。

讓紀芙蓉留在坤和宮,不過是因為一時的憐憫,卻不想這絲憐憫,竟會為她和傅滄泓,種下一棵深深的禍根。

傅滄泓是男人。

傅滄泓是帝王。

夜璃歌不去搶,夜璃歌不想搶,但這個世界上,想爬上龍床的女人,天天有,日日有,夜夜有,時時有!!!!

同為女人,我不能責怪她們的貪婪,她們的虛榮。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女人還是軟弱不堪的,大多數女人還是想靠著自己的身體,盡快地走過那條終南捷徑,得到她們想要得到的一切。

高貴與卑微,偉大與渺小,光明與黑暗,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永遠,都是共存的,而不是分離的。

尤其,是在天下權勢集中之處——皇宮!

……

“夜小姐……您,準備去哪裏?”火狼終於按捺不住,開口詢問。

“……隨便走走,你若有別事,就回去吧。”

“夜小姐,”火狼皺起眉頭,“看不到您,皇上會擔心的!”

“……會麽?”夜璃歌的目光卻有幾許遊離——擔心?現在他已經是這個國家的帝王,主宰著所有人的命運,再沒有什麽能夠威脅他,還有什麽可擔心?

深深地凝視著她優美的側影,火狼數次想開口,卻欲言又止——美麗的炎京鳳凰,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才是那柄,唯一能置皇上於死地的刀?

我不知道,倘若你離開,皇上會怎麽樣,我隻知道,他真的太,太在乎你……他的在乎,已經遠遠超過我的想象,甚至強烈得讓我心生恐懼。

夜璃歌卻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她開始想念遠在炎京的父親,母親,甚至安陽涪頊……

她自小生於璃國,長於璃國,是璃國賦予了她驚世駭俗的美麗,是璃國成就了她今生無雙的風華。

對於那個國家,她不能不愛,也不可以不愛。

為了璃國,她應該離開。

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麽向傅滄泓開口。

她若說離去,他必定會追根刨底地詢問情由,以他的聰敏與心機,隻要仔細琢磨,不難發現內中隱情,到那時,她若想脫身,隻怕……

樹影深處,一道人影倏地閃過。

“誰?”火狼身形一晃,已然追了過去——皇上剛剛登基,這後宮尚未來得及清理,他必須時時小心,處處謹慎。

“太子妃,”待火狼去遠,另一道人影從角落裏飄出,突兀出現在夜璃歌麵前,目光陰沉地看著她,“炎京……出事了……”

“什麽?”夜璃歌渾身一震!

“皇上駕崩的消息,走漏……金瑞和虞國,東西夾擊……”

“你不要再說了!”夜璃歌驀地打斷他。

杜衡截住話頭,緘默地看著她。

“有辦法離開嗎?”

“有。”

“那好,我們馬上走。”

再沒有遲疑,夜璃歌跟著杜衡,朝天定宮西邊走去。

借著已經漸漸黯淡下來的天色,兩人翻出高牆,乘上外麵早已備下的馬匹,直奔城外而去……

宏都外城,還是一番鬧哄哄的景象,京城的守兵、各地的勤王之師,傅滄泓的屬下……看熱鬧的百姓,總而言之,就像是一個新店鋪開張,千頭萬緒。是以,竟然沒有人注意到,那兩名穿著恒州軍軍服,打馬迅速穿過長街的人。

璃國的皇家影衛,向來以行動迅疾著稱,這次也不意外,早早已經聚集在城門之外,一見到杜衡,立即起身站成一排,恭候待命。

“出發!”杜衡厲目橫掃,確定並無一人缺失、走漏,當下右臂一揮,下達指令,一行人立即趁著茫茫夜色,風馳電掣般朝北宏與璃國的邊界奔去……

直忙碌了整整一日,傅滄泓方才脫開身來,滿臉疲憊地走向坤和宮。

才看到宮門,淺淺的笑漪,已經在唇邊揚起——璃歌,璃歌,從今爾後,你不必再擔心什麽,我們,會是這世上最恩愛的帝後,我的後宮,為你而設,我的天下,為你而明媚多嬌!

當他推開緊闔的宮門,看到院中伏於地上,那個渾身顫抖的女人時,他整個兒都呆住了。

“火狼!”

拔高聲線,傅滄泓一聲怒吼。

“皇上!”火狼急速從暗影裏閃出。

雙眸凝黑如墨,傅滄泓全身上下,刹那棄滿陰冷暴戾的氣息:“人呢?”

“請皇上責罰!”火狼不敢強辨,“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人呢?”傅滄泓沒功夫理他,加重語氣再次追問。

“……有暗人傳報……奔琉華城的方向去了……”

垂在身側的十指驀然攥緊,再睜眸時,那雙眼黑瞳已隻餘冰冷:“立調一萬精騎,隨我出城!”

“皇上?!”火狼驚愕地抬起頭——這才進宏都第一天,局勢還不曾明朗,倘若皇帝此時離京,宮中再生變故,那該如何?

“去!”傅滄泓嗓音低啞,含著絲噬血的瘋狂——這種瘋狂,不是此時才有,而是一直橫亙於他的整個生命之中。

因為,他親眼見過太多的毀滅,親眼見過太多的肮髒,那些毀滅與肮髒,就像是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日日夜夜,懸在他的頭頂,讓他一刻不得安寧。

直到,遇上夜璃歌。

他那顆蒼涼而彷徨的心,終於有了一絲安謐。

可是他的夜璃歌,卻是那樣一個不肯安分守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