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心願

“那,你打算怎麽做?”

神秘一笑,傅滄泓卻賣了個關子:“到時自有分曉。”

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夜璃歌卻沒有再繼續追問。

“王爺,”火狼提著刀走過來,“前麵的障礙已經掃清。”

“好!”傅滄泓仰頭,滿臉意氣風發,舉臂一揮,“傳我軍令,整肅隊伍,繼續朝宏都出發!與齊達、李玖、吳鎧匯合,對宏都開成合圍之勢!”

“屬下遵命!”火狼麵色沉凝,俯首領命而去。

看著前方那一條被鮮血染紅的道路,傅滄泓身姿梟傲,背影蒼凝。

血路的盡頭,有一份榮耀,有一份重擔,有一份別人想象不到的絕冷,在等待著他。

但他已經不猶豫了。

因為,她在身邊。

他就,不孤單。

因為,她在身邊。

所以,無論做什麽,他都不會畏懼艱難。

他們一起,走向最後的戰場。

勝負,在此一舉。

若敗,他們將共赴黃泉。

若勝,他們將……

可是他們的表現,都是那樣地平靜。

他們在一起。

千山如何?萬壑如何?

他們在一起。

生,如何?死,如何?

宏都,已近在咫尺。

夜璃歌下意識地動了動,想要抽手,卻被他握得更緊。

她隻好不動了。

靜靜地看著他如何做。

“傳我軍令,”他筆直地站立著,字字深沉,“布陣圍城,隻困不攻。”

齊達排兵於昌義門前,李玖居左,陳耀居右,吳鎧居中,傅滄泓攜著夜璃歌,上了戰車,凝立如山,眺望著那高高的城樓。

他,終於走到了這一天。

他,終於第一次,立於戰場之上,麵對生命裏那個最可怕的敵人。

這一刻,你為紅顏也罷,為權謀也好,至少,你站在了這裏,至少,你沒有逃走!

高大的宏都城樓下,數十萬甲兵列陣,卻默默然無聲。

深吸一口氣,傅滄泓揚聲大喊:“傅今铖,我這兒有一位故人,你可有膽一見?”

城頭上一片寂寂無聲,半晌不見動靜。

“傅今铖!你若再不現身……”

旌旗翻飛,獵獵作響,那身著黃袍的男子,陡然出現在城樓之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們,唇角勾了抹冷殘的笑:

“故人?”

“不錯。”傅滄泓言罷,深吸一口氣,“金狼——!”

金狼?

夜璃歌眉心一跳——他到底還有多少本事,是她不曾知曉的?這金狼又是個什麽人物?

後軍之中,忽地慢慢駛出一輛馬車,上麵橫躺著個人,一個裹著布袋,隻有腦袋露在外麵的人。

隻看到那人的側臉,傅今铖已然是怔了,麵色出奇地難看,甚至透著幾許死灰。

“傅今铖,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偽君子!”那人一見到他,神情驀地變得無比激動,破口大罵,“我傅今釗活著,就是為了活剝爾皮,生啖爾肉!你逼死先帝在前,謀害太子在後,又屠戳我傅氏一脈無數子孫!難道你真以為,可以指手遮天不成?”

傅今铖滿臉鐵青,渾身直抽抽,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可以對天下人的指責充耳不聞,唯獨這個人,不行。

因為這個人,是他同母所出,自小對他愛護有加的兄長。

先帝共有十五子,生身之母各個不同,唯有他,與此人最為親近。

起兵謀逆之夜,傅今釗得知他的行動,曾急急趕往夏王府(當時傅今铖被封為夏王)阻止,卻反被傅今铖說動,一同舉事。不想傅今铖奪位成功之後,為掩蓋自身罪過,反而硬生生剁了他的手腳,將他生囚於大昭國寺。

這傅滄泓也不知是從哪裏探聽到的消息,生是將這位裕王爺給救了出來,而且絲毫沒有驚動傅今铖。

由此看來,傅滄泓也並非什麽善類,否則決活不到今日。

要知道,傅今铖奪嫡,至今為止,軍中還頗有異議,隻是因為他權勢太炎,眾老百姓有飯吃,也不會想到去造皇帝的反,但生而為人,最起碼的良知和仁義還是懂的,若是知道皇帝如此行事,估計天下義憤將起,他的皇帝寶座,也岌岌可危矣。

這就叫——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

隔著淡淡的陽光,夜璃歌無聲地看著身邊這個男人。

他的目光很冷。

英俊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是看得太多了吧?

所以連心也冷了。

當年奪嫡之爭起時,他還隻有五歲,卻被迫走進那血腥滿目的地方,看見了世上最醜惡最殘忍的一幕。

權利。

所有榮光的背後,黑暗到極致。

所有山呼海嘯的底裏,是無邊的淒涼。

他是怎樣掙紮著,支撐著,才活到現在的?

他是怎樣強忍著悲辛,才苦苦熬到現在的?

心,微微一顫。

她不禁抬起另一隻手,覆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突如其來的溫暖,讓傅滄泓一陣顫栗,然後倏地回頭。

對上她的眸子。

那一刻他的眼,冰寒刺骨。

卻轉瞬而逝。

下意識地收起那副令人駭怕的麵容。

璃歌,你是我最愛的人,最親的人,我永遠永遠不想讓你看見,那些髒汙,和人性的泯滅。

我願意擋在你的麵前,受盡一切烈火熬煎。

可是璃歌,你得答應我,一生一世不離開。

你得答應我,不管多苦多難,與我共擔。

唯有如此,我才有勇氣繼續下去,唯有如此,我才不會失去自己,失去你。

我這一生,失去的太多,想留住的,怎麽都留不住。

如今我想擁有的,隻是你的美麗和溫暖。

所以璃歌,陪我好嗎?

不要讓我,一生孤單?

……

傅今铖皺著眉頭,腦袋轉得飛快。

他一世梟雄,不可能敗在一個黃口小兒手中。

唯一的辦法——

流光犀利,直射向傅今釗的胸口。

殺人滅口,眼不見為淨。

哪怕,對方是自己的兄長。

哪怕,對方是因為自己,淪落到如今這副模樣。

凶殘。

狠毒。

絕決。

傅滄泓冷冷地笑了。

他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

不出他意料,所有的士兵們都憤怒了。

不管是傅今铖身邊的禁衛軍,還是傅滄泓的手下。

一個如此泯滅人性的皇帝,如何坐得江山?如何善待萬民?

有一句話,叫眾怒難犯。

還有一句話,叫得民心者得天下。

傅滄泓不是不懂,而是時機不到。

為了自保,他為自己備下的,不隻一柄犀利的劍。

此時祭出,必取那皇帝的人頭!

雙眼梟寒,傅今铖死死地盯著那個二十歲的年輕人。

他終於發現,自己低估了他。

不想他弑兄屠侄,滿手血染,到頭來,卻是為他人作嫁衣。

大勢已去。

對此刻的傅今铖而言,就是這麽四個字。

其實,他敗給的不是傅滄泓,而是他自己。

也許是積威太久,眾人雖然憤怒,卻仍自壓抑著。

上麵那個人,始終是皇帝,貿然衝上去砍兩刀,砍得倒還行,若砍不倒,掉的便是自己的腦袋。

兩個姓傅的男人對視著。

一個二十歲,一個四十三歲。

一個為愛奮起抗爭。

一個為欲嗜血守城。

這是,最鐵血的廝殺,最殘忍的搏鬥。

誰都不能退,若退,那後方便是萬丈懸崖。

“你知道嗎?”他仍舊以那種吃人的目光,看著傅滄泓,“昨天夜裏,我做了一件非常明智的事。”

“……”傅滄泓沉默地看著他。

傅今铖笑了。

非常得意。

“我下令給所有將領、士兵賜酒……”

他輕描淡寫地說著,而傅滄泓的後背,卻漸漸爬滿雞皮疙瘩。

說到這裏,傅今铖忽然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似乎很滿意他現在的表現,也似乎,在等待他的追問。

夜璃歌站了上去,與他並肩,以自己的行動,安撫著他那顆充滿恐懼的心。

“你下了毒?”她冷冷開口。

“哈哈哈哈!”傅今铖眸中精光暴漲,甚至仍然不忘伸出舌頭,舔著嘴唇。

遙望著那女子絕美的容顏,他的心中妒火升騰——媽的!老子貴為皇帝,怎麽就沒那小兒的運氣?偏生讓他折了朵如此嬌豔又如此紮人的花?

“你下了毒,難道就沒人能解麽?”夜璃歌嗓音清冷,容顏如霜。

傅今铖頓住了。

他的確沒想過這個問題。

其實下毒,也隻是他一貫多疑作風而作出的舉動。

還真沒想到,會走到這魚死網破的一步。

可是——若他下的毒能解,那——

看著對麵那個山崩於前不變色的女人,他第一次感到恐懼。

當年血染金殿,他不曾恐懼。

麵對無數鋒利的槍尖,他沒有恐懼。

反而,卻在這一介弱女子的麵前,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懼。

是一種高天仰止,高不可攀般的恐懼。

因為她洞悉人心的目光,穿透世界的力量。

他不知道這股力量來自哪裏,他隻知道,麵對這種力量,他第一次產生了退縮之意。

傅滄泓的震顫停止了。

心中那股恐懼慢慢平息。

壓抑的靜默間,夜璃歌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將士們,麵對一個如此殘暴不仁的君王,你們,還要忍嗎?還要護他嗎?”

襲心,此一擊也。

但還不夠。

以威逼之,此二擊也。

“你們的生死,已在一線之間,你們的君王,視你們的生命為草芥,而我夜璃歌,視你們的生命為珍寶。”

還是不夠。

以利誘之,此三擊也。

“凡陣前倒戈者,皆封官加賞,凡……誅殺暴君者,拜將封侯!”

成了。

千萬雙眼睛齊刷刷看著城樓之上的傅今铖,就像在看著一枚金光閃閃的元寶。

先毀滅了傅今铖高大威武的“皇帝”形像,再以所有人自身性命相挾,最後,以利誘之。

凡是人,焉有不動之理?

不用他們倆對手,那些揮舞著利器的士兵們,已經轉身朝著他們曾經護衛過的皇帝衝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