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代價

不得不說。

在用兵方麵,傅今铖也是個天才,其詭其絕其狠,當世無雙,否則當初,也不可能除掉太子傅今鏗,自己登上了那個位置。

並且,他是個疑心頗重的家夥,誰都不信。

所以,他在派出吳鎧前往恒州圍城的同時,還在從恒州到宏都的途中,設下數重屏障。

齊達率領的先鋒、李玖率領的左翼,甚至吳鎧率領的中軍,他都聲色不動地放了過去。

卻偏偏,發動數十萬大軍,圍住了傅滄泓所在的後軍。

應該說,他這一招,非常之陰險,也非常之高明。

很顯然,皇帝陛下玩慣了擒賊先擒王的招數,繞過旁枝末節,直取要害。

殺了傅滄泓,一了百了。

這的確出乎了傅滄泓本人的預料。

還有一點也是他沒想到的——那個看似沉溺於女色,精擅於權術的男人,竟然也有這般急智,能在短短數天內,調集數倍於他的兵力,力挽狂瀾。

這一點,隻怕連夜璃歌,也想不到吧。

他們,終究是太年輕。

他們,終究是太自信。

卻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欲取天下者,必先放眼看到整個天下,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如何能勝?

出於多方麵的考慮,傅滄泓帶著兩萬軍隊走在最後,也正是這個決策,讓他落入了危境。

原本是想借著吳鎧麾下悍軍殺出血路,他隻需要收拾善後即可,不想卻給了傅今铖可趁之機。

話說回來,即使他是與吳鎧一起,以傅今铖的兵力與狠絕風格,也會給他來這麽一下子。

此處是泗雲關。

從恒州至宏都的必經之地。

此關不險。

隻是窄而已。

一條羊腸小道,筆直從石崖間穿過,隻容兩人同行。

石崖倒也不高,隻十數尺。

正是這看似不險的地形,讓傅滄泓有了絲輕忽之心。

正是這絲輕忽之心,讓他上了傅今铖的惡當。

當他打著馬,從小路間穿過時,兩側石崖上嘩啦啦倒下來——成片成片的豌豆。

劈劈啪啪濺落一地,然後人仰馬翻。

不是一般的豌豆,是炒熟之後,再和了香噴噴菜籽油的豌豆。

戰馬聞了,屁顛屁顛地歡叫著,一低頭就去啃。

啃了就倒下。

因為那豌豆裏還加了足夠劑量的酥麻粉。

你們說,傅今铖此招如何?此人如何?

傅滄泓比他,又如何?

所以,他此前沒反,完全是個太正確的抉擇。

如果沒有夜璃歌。

如果夜璃歌不在。

他將,性命難保。

還做什麽皇帝?

跌下馬背,接連打了好幾個滾,傅滄泓撐著滿地的豌豆站起。

抬頭朝石崖之上望去。

卻隻看到一片密密的林影,連半個人都瞧不見。

他的心,開始發顫發寒發涼。

那個男人,是他心中一片始終抹不去的陰翳。

猶記得五歲那年,第一次在龍赫殿中見到他,便被他冷戾的眼神攝沒了心魂,下意識地往父親身後躲。

那個時候,傅今铖剛剛弑兄登基,渾身的血腥味未洗盡,便急著把所有姓傅的男人召進宮,參觀他的戰果。

黃燦龍椅前,血痕未幹,太子傅今鑰身首分離,兩眼暴突,須發賁張,眉宇間全是恨色。

整個場景淒厲而寒涼,深深地刻入他心中,讓五歲的他明白,那個男人的可怕與殘忍。

如果不是一班老臣以死相諫,他,他的父親,包括所有傅姓男子,早在那一場滔天之變中,丟了性命,更沒有後來的傅滄渤傅滄海等人。

背了人,他也曾偷偷問父親,如此的忍辱偷生,到底有何意義?

父親隻是深深地看著他,滿眸滄桑,不言不語。

他的父親並不懦弱,卻深知反抗不會有結果,而且,當時無論哪一個王爺造反,都隻能授傅今铖以刃,反而葬送所有傅姓血脈的命。

包括年幼的他。

造反,是要付出代價的。

造反,是需要智慧和韜略的。

光憑一時血氣,可以反,反了之後的結果,卻未必是榮耀和光明。

也許是更加黑暗。

徹底的荒蕪與黑暗。

所以他一直沒反。

即使到了揮師北上的那一刻,他也沒有一絲勝利的把握。

這樣的造反,如何能成?

但是傅滄泓,我還是不責怪你。

而是選擇以一種平靜的目光,來看待你所走的這條路。

因為你在踏上這條路之時,自己都是迷惘和懵懂的,所以你折戟沉沙,在所難免。

憑著一腔熱血,為愛揭竿而起,身臨絕境,愛人卻不在身邊。

你可後悔?

傅滄泓答曰:不悔。

因為,他愛了。

就是愛了。

梟雄罷,孬種罷,成王敗寇也罷。

年輕時不衝動幾回,到老了難免後悔。

衝動雖然是魔鬼,但一生不衝動的人,那隻能說明,他(她)沒有認真活過,至少沒有認真為自己活過。

不過他的等待並不久,那無數揮舞著白刃的兵勇就從前後兩方同時衝了出來,呈夾擊之勢,殺向他,殺向人仰馬翻的所有人。

血色飛濺。

瞬間命斷。

他看著這一切,有些麻木地看著這一切。

由著一顆心沉到穀底。

要踏上那方世所矚目的舞台,血腥拚殺,是唯一的途徑。

沒有人,能夠幸免。

若能幸免,在那個位置上,也絕對,呆不長遠。

和在白城時一樣,年輕的恒王爺仍然選擇血戰到底,哪怕,這漫山屍橫,隻剩一人。

舉目荒涼嗬。

蕭蕭風寒哉。

隻是壯士,不知道能返,還是不能返?

一陣微風,刮過樹梢。

帶著微微的甜香。

正在拚死砍殺的雙方人馬,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動作,開始拚命地吸嗅那股異香。

越嗅越是興奮,越嗅越是頭暈目眩,然後臉頰酡紅,拋了幹戈,手舞足蹈。

伸手點住胸前要穴,傅滄泓微微側頭,朝後看去。

果然。

那淡漾天光間,一襲青衫,嫋嫋娜娜,仿佛一棵生機盎然的樹,召回整個春天。

他以劍拄地,撐住身體,久久地凝望著她,看著她一步步走來。

最後,在他麵前站定。

她抬手,泌涼指尖,細細拭去他頰上血痕。

他忽然拋了劍,一把抱住她,狠狠地吻,重重地吻,近乎凶殘地吻。

她闔上雙眼。

雙手環於他的後背,慢慢收緊。

滄泓,或許你真是對的,我不該,不該把你推上這剔骨刀尖。

或許你並非帝王之材,或許你想要的,隻是一隅溫暖。

“我不離開。”唇齒廝磨間,她費力地擠出四個字。

他不回答,仍然發狂一般吻她。

直到她說出下麵那句話:“我們,一起麵對。”

他終於停下了。

放開了她。

“這是我們所選擇的路,所以,我們一起走。”

她的嗓音,是那般地甜美,仿佛九霄之上的天籟。

替他拔出插於亂石中的劍,遞到他麵前。

傅滄泓接過,抓緊她的手,轉過身子,目光,慢慢變得沉定。

他不是無法麵對絕境。

而是缺少麵對絕境的信念。

而她,就是他必須要勝利的信念。

他為她取江山,為她守江山,也為她——碎江山。

所以他們這一份情,從一開始,已經注定這樣悲涼的結局。

若她不在,江山再美,他也看不進眼底。

或許說,不是他看不進眼底,而是他忍受不了,那一份滅世的孤單。

王者之命——孤家寡人。

真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

他不願意忍,他不想忍,他隻想握著她的手,享受一個普通男子可以享受的幸福與溫暖。

他沒有錯。

他隻是愛得太深。

愛得太認真。

應該說,任何一個女人,找到這樣的男人,都是幸福的。

偏偏,他愛上的女人,是夜璃歌。

是誌在天下的夜璃歌。

是將信義(抑或理想)看得比性命更重要的夜璃歌。

所以他們之間的情感,注定艱難。

他不能完全替代她心中的那片天。

她也不可能一直呆在他的身邊。

她有翅膀,她要飛翔。

他有鎖鏈,他要縛她在身邊。

他做到了。

他終究做到了。

得到的,卻是一生最為悲壯的慘淡……

夜璃歌這樣的女人,的確少見,卻並非沒有。

傅滄泓這樣的男人,也的確少見,但也並非沒有。

倘使不愛,他們會是一生一世的朋友、知己。

倘若相愛……

這絕對是一場,驚世駭俗的戰爭……

看起來隻屬於他們倆,其實卻牽扯了千萬人的戰爭。

因為他們站得太高,因為他們獨特的身份。

所以一切,才那樣地,不可避免。

再難回返。

大軍順利地通過了泗雲關,朝著宏都挺進。

對於戰況,他卻絲毫不放在心上,隻是深深地凝著身邊的女子。

夜璃歌有些無奈。

大敵當前,你擺出這種多情公子的模樣,是想挨揍麽?

但她終究沒有揍他,而是選擇鼓勵:“最後一戰,一定要身先士卒,唯有如此,才能贏得他們的忠誠。”

緩緩地,他定下了心神,點頭道:“光身先士卒還不夠。”

“那你打算怎麽做?”

他冷笑:“我要傅今铖自己,在所有人麵前,現出他卑鄙無恥的真麵目,我要——”

他深吸一口氣,方才侃侃言道:“揭穿當年他登上皇位的真相!”

夜璃歌倏地瞪大了眼。

陡然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可是璃歌,你不知道,傅滄泓還有另一麵,非常可怕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