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問愛

夜璃歌也在望著他。

心中煩難的,卻是另一件事——該如何離開。

如果她肯用心,使個金蟬脫殼之計,悄然遁去,是非常容易的,這區區恒州城,根本困不住她。

能困住她的,是他的情,是他的心,是他那雙深情的眼睛。

其實,嚴格說起來,他亦困不住她。

能困住她的,是她自己的心。

他愛,是他的事。

她亦愛,才是最致命的。

因著這份愛,她已經放不下他,她已經習得為他著想,為他擔憂。

相愛中的兩個人,總是習慣了在轉身的瞬間,看見對方,若看不見,就會心慌。

而在他們這一段還不長的感情裏,他的這種需求感,比她強烈。

他總是擔心,她一去之後,再不會回來;

而現在,她每每心生離意之時,也會淡淡地升起這麽一種蕭索感。

怕一旦離開,再歸來時,看不到他。

愛到深處,柔腸百轉。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曾經以為,這是文人墨客酸腐到不能再酸腐的感歎,及至今日,方知是真。

現在,這張曾經困住過無數男女的網,也輕輕地將她縛住,看似無形無影,其實無處不在。

“太子妃,”杜衡再次閃到她身後,壓低嗓音提醒,“我們何時……?”

淡淡地,夜璃歌掃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隻是左手食指微動,做了個小動作。

杜衡點頭,默然退開。

日將正午,整個儀式結束,再接下來,便是打開城門,迎納各地來的傅姓宗親,再聯合城外大軍,殺向宏都。

安排好所有的一切,傅滄泓長長舒了一口氣,提步下了令台,拉著夜璃歌直接閃進了恒王府。

“璃歌,”他虎軀輕顫,收攏雙臂,“你說,我們會贏嗎?”

“會的,一定會的。”她溫聲鼓勵著他——做皇帝,其實並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麽風光,那把椅子的四周,刀光劍影,寒風凜冽,稍有差池,屍骨無存。

坐在那個位置上的男人,太孤單太淒清,若沒有強大的心理承受力,是堅持不下去的。

“你說會贏,就會贏。”嗅著她發間清香,他輕聲低喃。

“滄泓,”她輕輕撫摸著他的後背,“如果累的話,就進去歇歇吧。”

“你呢?”

“我陪著你。”

“好。”他順從地答應著,攜著她的手,退入內幃。

佛手柑繚繞的清香在空中飄浮著,一室安謐。

斜倚在榻上,他側著身子,將頭枕在她膝上,雙眸微微闔著,一顆跳蕩不安的心,慢慢兒平靜下來。

這就是他打小起,一直在尋找的安寧與祥和。

可惜他一直未曾找見。

好容易找見了,自然再難舍棄。

夜璃歌不說話,用自己的沉默,包容他的艱辛。

她並不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但,在他麵前,她願意習著做。

就如她的母親,原本也不是個溫柔的女子,隻因為遇上夜天諍,所以願意收起那分驚人,甚至是刺人的傲氣。

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這種命運行將發生巨變的時候。

他已經穿上皇袍,隻要拿下宏都,他就將是這個國家的君主。

前日那一番舉動,改變的,不僅僅是他們兩人的命運,還有北宏,甚至是全天下萬萬人的命運。

他從未想過,要走到這一步,要做到這一步,所以,他緊張不安,他內心憂懼。

她懂的,她都懂的,所以,她要用她的沉默與堅定,平息他內心的騷亂與孤寂。

我陪著你。

滄泓,不管這個世界如何如何,我都陪著你。

卸去他的金冠,輕輕拉過絲被,覆住他的身體,夜璃歌盡可能地溫柔,再溫柔。

豈不知她此時的溫柔,對他來說,卻是一種刻骨的傷。

倘若你不愛一個男人,千萬不要輕易對他溫柔,因為他一旦戀上這種溫柔,就想一求再求。

溫柔鄉,英雄塚。

有時候埋葬掉的,不僅是男人,還有女人自己。

他的呼吸慢慢變得均勻起來。

夜璃歌舒了口氣,剛要抽回手臂,卻被他一把緊緊攥住。

心中一驚,她低頭看去,卻見他雙眼兀自闔著,隻是那眉宇之間,卻跳蕩著一抹隻屬於清醒時的堅毅。

讓她心痛。

他這種表情,從這一刻,或者說,從更早的時候起,一直持續到那血色燃燒的最後一刹,他糾結的眉頭,始終沒能鬆開。

或許是他已經早已察覺到,他們之間那些無可回避,無可更改的滔天之劫。

亦或許,是他真的,愛得太過艱辛。

艱辛得讓她,讓所有的人,都心痛。

很多年後,他將用自己的一句話,告訴我這些問題的答案,但那已經是,很多年後。

褪去外袍,夜璃歌坐上臥榻,躺在他的身側。

好吧,滄泓。

我陪你。

我因你此時的堅執,選擇一心一意地陪你,雖然我知道,這僅僅隻有數個時辰,但是我,願意陪你。

輕輕地,他擁她入懷,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睡了過去。

夜幕降臨。

馬鳴風蕭。

輕輕的叩門聲,將傅滄泓從睡夢中喚醒。

睜開眼眸,看著身側睡顏安恬的女子,他梟傲的唇角邊,扯開一抹淡淡的笑。

你還在,真好。

在她額心深深一吻,他起身下榻,向外麵走去。

臥於榻上的女子,微微睜眼,看著他的背影,瞳色深深。

身邊,餘溫猶存,真實得讓她難以割舍。

卻不得不割舍。

撐著床榻慢慢坐起身來,夜璃歌想了很久,然後下榻,四處翻找出一床錦被,包裹成一團,塞進被窩裏,這樣看起來,就像是她本人,依然還躺在那裏。

做完這一切,她方從側門裏閃了出去。

果然,杜衡已經等在外麵。

“走吧。”她壓低了嗓音說,再沒有回顧一眼,決然朝外城的方向走去。

夜風清寒。

落步無聲。

在這個動亂不安的夜晚裏,沒有人注意到,有數十道黑影,以極快的速度翻出高牆,消失在濃稠的夜色之中……

恒州城外。

數十萬軍民筆直地站立著,凝望著城樓之上,那一抹巍然如山般的人影。

含著期待,也含著無限的熱情。

或關於權利,或關於財富。

也有那麽一些,關於信仰,關於對幸福的無限指望。

傅滄泓麵無表情,胸腔裏湧動著的,不是熱血,而是一種淡凝的,難以言述的悲哀。

他知道,今夜之後,一切都將改變。

“齊達何在?”

“末將在!”

“命爾率領屬眾一萬精兵為先鋒,直取宏都昌義門!”

“末將遵命!”

“李玖何在?”

“末將在!”

“命爾率領屬眾兩萬精兵為左翼,直取宏都承瑞門!”

“末將遵命!”

……

“吳鎧何在?”

“末將在!”

“命爾親率五萬中軍,坐陣指揮此次大戰,許勝不許敗!”

吳鎧一怔,卻仍舊踏前一步,鏗鏘有力地答道:“末將——遵命!”

“出發!”閉了閉雙眸,傅滄泓下達最後的指令。

黎明微光中,笙旗搖曳,戰鼓動天,這一場逆天之戰,終於打響了!

並未多作停留,傅滄泓自己也飛身躍上戰馬,鎧甲未披,策馬奔出了恒州城。

颯冷的風,撫過他堅毅的麵容,那雙沉凝的黑眸,仿若清寂而荒涼的沙漠。

他的柔情,隻在她的麵前展現,若她離開,其他人看見的,隻會是他的,天生涼薄。

涼薄,真是天生的嗎?

不。

涼薄,隻因看淡了人情,看透了世故。

涼薄,隻因還未學會原諒,學會寬容。

因為你還沒有學會,如何去愛。

愛她。

愛這個世界。

現在的你仍然是弱小的,因為你愛的,隻是你自己。

即使是麵對夜璃歌。

你愛的,也仍然隻是你自己,否則,你就不會因為你的寂寞,你的孤苦,而強行羈押她的自由。

你需要她在身邊。

所以你不肯放手,一時一刻都不肯,卻不知如此的過於執著,在毀了你的同時,也會毀了她……

真正的愛是什麽?

這個問題,一千對男女來回答,便有一千種答案。

一千對男女都涉過愛河,進過圍城,可是歲月更迭之後,他們才會驚心地發現,原來自己,根本就不曾愛過……

嗬,這是一種多麽悲涼的憂傷,可是那些歲月,卻已經再也回不來……

離恒州已經很遠。

遠到世界一片平和。

她卻偏偏聽到那一絲傳自風中的悲吟。

如絲絲蔓草,長滿心間。

終究,停下了腳步。

“太子妃?”帶著滿眼的疑問,杜衡湊上前來。

“杜衡,”夜璃歌目光遊移,“……你能不能,帶著他們先走?”

“太子妃!”杜衡的麵色冷凝了,甚至隱著幾許憤怒的火焰——夜璃歌,你還是從前那個高傲的夜璃歌嗎?你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優柔寡斷,佇足不前?你什麽時候,變得如此無信無義,多愁善感?

他不知道。

一個人,隻要動情,就會是這麽副要死要活的德性。

男人是,女人也是。

所以情關,才如此難過。

沉吟半晌,夜璃歌又向前走了數十步,心中的慌亂卻愈來愈劇烈,終於,她停下腳步,轉頭定定地看著杜衡:“我要回去。”

杜衡覺得自己快崩潰了。

如一座山般,站在那裏,無聲與夜璃歌對峙著。

女子眼中閃過絲愧疚,很快卻被另一種堅決替代。

“我要回去。”

她再次重複道。

人的直覺,有時也是很奇妙的。

因為她的感覺沒有錯,因為現在的傅滄泓,的確是再次處在了生死邊緣。

他,中了傅今铖的埋伏。

生死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