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談畫繆繆

空智大師是幾個人中最尷尬的。

蘭陵王方才口稱清音“大師”,又令其指出畫中謬誤,顯然是不想放過清音。

定要清音指出個一二三,安心要他出醜了。

空智大師自得了這幅僧竹圖後便靜心裝裱掛於禪房,每有貴客必要引至此處,與人暢談之後。聽來客羨慕稱道之時,便覺滿心舒暢。

出家人雖不打誑語,不以物喜,但那份暢悅的心情,雖然是長年靜修卻也控製不住的。

這就同西遊記裏被唐僧錦斕袈裟迷惑住的觀音禪院院主一樣,雖然修行了276歲高壽,嗔癡貪怨卻還是難修去。

若不是空智大師習慣了把這畫作拿出來炫耀一番,若不是剛才他頻頻問道清音這畫作如何,清音又怎麽會凝神細看,並且說出畫中的謬誤。

“方才大師說此畫有謬誤,卻不知在何處?”蘭陵王又再度發問。麵色一沉。

卻因為相貌實在太美,這一臉嚴肅,並未損貌美,卻有如美人含嗔,無端帶了三分風情。

“蟋蟀可是晝伏夜出?”清音沉聲道。

蟋蟀頭部有長觸角,後腿粗大善跳躍,後腿極具爆發力。其雄性好爭鬥,兩翅摩擦能發出聲響。以晝伏夜出的為多,生性孤僻。

且其不喜近人。往往有人經過時便跳躍遁走。

這是生物課上學到的。

當時老師講解的有趣,還說**期,雄蟲才招攬雌蟋蟀同居一穴,猶如現代社會有些家庭夫妻分居。

當時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因此清音記得極是清楚。

清音看這僧竹圖時,見到蟋蟀伏於竹旁偷聽誦經,便覺得是個失誤。

因此當主持方丈空智大師問她時,她便說了出來。

誰知道隔牆有耳,無心賣弄卻成了別人眼中的挑刺!

“這!小王不懂這蟲子的習性……”蘭陵王一時啞口無言。

他身居高位,射殺虎狼等凶獸時往往張弓搭箭一著斃命。戰時與下屬同吃同眠,也曾被蚊蟲鼠蟻叮咬,但那也是血戰之中無可奈何的事。

戰場上生死攸關。金戈鐵馬,那是悲壯雄渾。

至於這些蟲子,卻是從來不曾研究。

清音說蟋蟀應是晝伏夜出,一副胸有成足的模樣,他心中拿捏不準,不由就將目光轉向站在身邊的曹仲達。

曹仲達也是一愣。

在畫作中添加昆蟲,乃是一種畫風。

便是當今現代社會之時,許多畫作中也多添加。

諸如畫枇杷,芙蓉,牡丹等物時常有鳴蟬,畫荷花芙蕖睡蓮柳樹時常有蝦蟹,畫竹,蘭時常加蟋蟀。

這樣能使靜物變得生動活跳,增加了畫作的鮮活性。

曹仲達初學畫時便喜畫蟋蟀。常自詡躍然紙上,有如猶活。

就連他的師傅一代大家周研也說他畫的蟋蟀有如活現。

此刻被清音一說,才知道自己犯了這個常識上的錯誤。

蘭陵王見曹仲達麵上冷汗飆出,心裏也不由吃驚。

難道這個清音說對了嗎!?

“還有這竹葉。竹葉本輕,竹竿更是中空,微風吹來,風從竹葉隙間漏出,竹葉隨風而動。可是這畫中竹葉卻仍是四散,不合常理!”清音繼續道。

曹仲達隻覺得冷汗順著臉頰直下。

這個清音實在目光太犀利了!

昨日蘭陵王邀請他到安國寺,說是這裏來了一起有趣的小和尚。

“觀之言行舉止,與別不同。仲達可與我前去一會。”蘭陵王是這樣說的。

這哪是有趣啊!這簡直是讓自己覺得無趣啊!

曹仲達的臉垮了下來。

原先身上的昂然自得之意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對清音的另眼相看。

“今日真是受教了!清音大師當受仲達一拜!”曹仲達上前一步,對著清音一躬到底。

曹仲達是個胸懷寬廣的人。

雖然之前對清音的詰難稍有不快——好吧,不是不快,是心生怒意。但是被清音準確無誤的指出自己的錯誤後,曹仲達立即放低了姿態變得謙虛起來。

蘭陵王稱呼清音“大師”是語帶譏諷,而曹仲達稱呼清音為“大師”則是真心實意!

清音趕緊閃身讓開。

清音隻是覺得這竹子和蟋蟀畫的與現實有誤,照實際指出來而已,卻沒有想到眼前這個老者卻對自己躬身下拜。

這個禮太大,清音覺得覺得自己生受不起。

讓一個老人給自己下拜,太折壽了!!!

現在清音看出來也聽出來了,眼前這個老者正是《僧竹圖》的主人曹仲達。自己當麵這樣落人臉色,雖然不是有意,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不由往主持方丈空智大師的身後躲了躲。

空智大師不得不站了出來。

“蘭陵王殿下,朝散大夫,請坐下。法雲,法明,速去把貧僧的‘老君眉’泡來。”老君眉乃是空智大師的私藏。一般也就王侯以上的權貴來,空智大師才舍得拿出來。

等閑官小了一些,也是嚐不到的。

當然,安國寺主持空智大師的禪房,也不是等閑之輩就輕易可以進的。

空智大師站出來,把大家的目光從《僧竹圖》上吸引了開來。

再繼續說下去,怕曹仲達要把畫從牆上取下來了!

送給別人的畫竟然存在謬誤,還堂而皇之的掛在方丈禪房之內,這要傳出去,多丟人現眼!

現在空智大師開口,也就化解了曹仲達的尷尬。

幾個人分別坐下。

蘭陵王坐在上位,曹仲達和空智大師各坐一邊,清音就站在靠門邊的一張椅上坐了下來。

法雲和法明已經把燒茶的爐子搬了進來。

茶水嘟嘟嘟,緩緩慢著白煙。

“空智大師,這位清音大師年齡雖小,見解卻是不凡,不知是從何處而來。”

曹仲達轉頭望著坐在門口的清音——光禿禿的腦袋,清秀俊美的五官,雖然身形瘦弱顯得年紀幼小,一雙眼睛卻閃著睿智的目光。

雖然咋一看有點像個女孩,但在蘭陵王這比女人還女人的美男身邊,清音是女人的這一事實卻很容易讓人忽略了。

這樣的人物,正是曹仲達心中佛陀的形象代表啊!

俊逸出塵,不沾俗世。

就是那麽簡簡單單的坐著,卻似乎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有種羽化成仙的飄逸。

他畫了那麽多梵畫佛像,這個清音卻讓他有一股頂禮膜拜的衝動。

越是看得久,越覺得清音似乎佛陀轉世,觀音現身。

這是一種對美的追求!

蘭陵王也在細心打量著清音。

嚴格說起來,他已經是第二次看見清音了。

第一次是在安國寺門外的溪邊。

安國寺是鄴城中數得出的名寺。因建在緊靠鄴城門的西山半坡,背倚青山,門臨清溪而出名,香火鼎盛。

那日他騎了馬經過城門,恰見到溪邊兩個衣著普通的女子在溪邊洗衣,而一個小和尚光著青白的頭皮,一襲素白僧袍,斜背對著自己,卻赤了雙足坐在溪邊的一塊大青石上,狀態悠閑,雙腳在溪水裏劃來劃去有如戲水。

兩個民家女子一邊洗衣,一邊偷偷瞄著閉目戲水的清音。

不知是何原因,兩個女子一臉愁容,雖然在洗衣服,那神情就跟要哭了似的。

蘭陵王本來以為也就是幾個閑人,正打算縱馬衝出城門。

卻看見那小和尚忽然拍了拍身下的大石道,“不想嫁就要反抗。在這裏苦兮兮的就算死了也沒人可憐。”

這樣的話,就像晴空霹靂,不僅兩個女子一下子都瞪大了雙目看著那個光頭小和尚,就連蘭陵王也一下子勒住了馬,讓馬“咻”的一聲停了下來。

不想嫁就要反抗!這話太太太驚世駭俗!!

尤其,這話是從一個出家不問俗世的和尚嘴裏說出來!

蘭陵王很有興趣,想知道從這小和尚嘴裏還有什麽驚天之語……

“清音小師傅……”青衣荊釵的女子手上停了停,滿腔哀怨的聲音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說我們的家境,哪有反抗的機會!”

“是啊,下個月我也要出嫁了。明日小青姐姐要嫁給那個膀臂粗圓的殺豬王二,上次看他過來提親時,一臉橫肉凶樣,嚇得我晚上回去還……”

旁邊粗布白裙的女子說到這裏頓了頓,不好意思的看著旁邊的小青,“小青姐姐,我不是有意說你夫婿……”

如果那王二是個會疼人的也就好了。可惜聽說他粗鄙無禮,性格暴躁,常常一言不發就大打出手,隻怕,對自己的妻房也不會那麽溫柔的吧!

小青姐姐嫁過去,不是注定遭罪了麽!

可恨青姐姐的爹娘貪圖王二家的錢財,明明知道王二是個鄙夫,還是把女兒嫁了過去。

明日,就是迎娶的日子了!

“唉!……”小青長長歎了口氣。

“唉!……”小白也同情地長長歎了口氣。

小青何嚐不知道王二並非良配。

隻是這當今亂世,各國紛戰不休,大部分壯丁都抽去參軍,餘下的不是老弱病殘就是身有殘疾的。

剩下的一些有錢有勢的權貴高門大戶又看不上她們這種貧窮人家。

就算有幸被哪戶權貴看中去做了姬妾,以當今大齊高氏皇族的暴虐,隻怕也是朝不保夕!

生逢亂世,命如草芥!哪有可選擇的餘地!

便是王二,因為是個屠夫,平常給那些大戶人家權貴送肉屠豬宰羊,也算是出入豪門的中戶人家。

所以小青爹娘在收了他的聘禮後還很是在左鄰右舍親朋四友麵前得意了一番。

“女子,女子也是人!也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

那個被稱為清音小師傅的和尚的聲音中透出一股豪氣。

小青和小白被清音的話語說的一愣。

互相看了看,都看不出對方麵上是什麽表情。

女子也是人!她們是人麽!?

這亂世浮沉,讓她們如何反抗,如何抗爭?自古紅顏薄命,她們沒有看過有誰抗爭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