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兔死狗烹
大殿內和尚暫時歇下,又換了道士上場。鍾磬鼓跋,鑼鼓喧天。
百官隨著儀式再行跪拜。
蘭陵王移步走到院中。太子高緯已經換了一身天子行服,國不可一日無主,他的登基典禮在三日後便要舉行,頭戴冕冠看起來頗有幾分威儀。
見到蘭陵王走到身前,新王揚了揚眉,將寬大的繡著銀絲龍紋袖袍抬了抬,頗有幾分初登大寶的自得,“卿看如何?”
蘭陵王躬身,麵上一片赤誠之色:“王者之風。”
新王頗為高興,但隨即想起這是先王大喪,不可過於忘形,又收斂了笑臉,低聲道:“郡王何事?”看蘭陵王雙眉緊蹙,似有事而來。
蘭陵王一躬之後便已起身,看著周圍那些目光已經移過來的大臣,“不知大王登基後朝事如何安置?”
素聞他這個堂弟優柔寡斷又風流成性,不喜朝政,隻怕登基之後變本加厲,若是那樣,三哥要出手對付和士開的話,他也該考慮出一把力了。
果然新王原本飛揚的眉眼立刻如三千裏晴空罩上飛雲,陰沉一片。目光在那些垂首肅立的朝臣們臉上轉了又轉,終還是把滿含期待的目光轉到殿內去——和士開正在那個方向。
蘭陵王心裏瞬間低沉到底。
新王臉上愁雲移開,若有所思的口吻,“和卿素為我朝肱骨,不可缺之,為先王所倚重。唔,待吾升殿,必要好好嘉許一番,這仆射一職再往上升以何為好?”
竟是還要再升和士開的職位。
蘭陵王聽得心中吐血,看看新王目光已經轉到身邊的宮女身上去,顯然不適合再議這個話題,便悄悄退開。
先王出殯時滿城縞素,萬民跪伏恭送先王龍輿,羽林衛全部銀衣素甲,手執各色旗幡,其後是和尚道士的行列,新王及後宮,以及各地藩王郡公三品以上大員。
公孫意領著酒樓夥計跪在路邊,見到浩浩蕩蕩送葬隊伍裏的清音。數日不見,已經瘦得臉兒削尖,走路都開始打漂,不由心裏一陣發疼。他就那樣不錯眼珠的盯著,清音已經隨著隊伍走遠了。
公孫意無精打采站起身,招呼酒樓夥計卸下門匾。小白過去幫忙。
收拾完東西,見自家掌櫃還在眼巴巴望著遠去城外的隊伍,不由低聲道:“去了城外不久就可以回府了。到時掌櫃可以去看看。”
公孫意點點頭。
果然到了下午,清音隨著返城的隊伍,由蘭陵王派人護送回了府裏。
公孫意趕到清音府裏時,清音已經由柔兒伺候著躺下了。
公孫意與道明在花廳談話,問及派出去的人已經回來,說是在西北處找到一個隱秘的地方,土地肥沃,四周有山脈阻隔成天然屏障,倘是戰亂來時,此處是絕佳藏身避世之所。
道明又問公孫意,要不要也派人早做準備。公孫意因自己與清音還是這種曖昧不明的關係,想起那日無意中與清音躺在一床,如果不是因清音女扮男裝入僧為僧,而是普通女子的話,已經算是毀了清音的名聲。便婉轉對道明說了。
道明還是第一次聽到公孫意說起那日酒醉的事。當時他還在安國寺中,並不清楚其中情形。第二日清音因突厥王子的事回到寺中也沒有對他談起,此刻一聽,不由站起,並指指著公孫意道,“你!你!”
公孫意惶然站起,一張白淨的臉上已經滿是紅雲,輕聲卻堅決道:“隻要大師允諾,某定然不負清音。”
道明見公孫意說的斬釘截鐵,況且自己素來也是看重他的,一聲長歎拍拍公孫意肩膀:“隻是如今清音身在佛門,若是說出去,卻是不妥。待我問過她再做計較。”
也沒有明確回複,將公孫意送了出去。
待看著公孫意轉過街角,道明回到清音院中,讓柔兒將清音喚起,清音便披了衣衫倚坐床頭。
道明進去,屏退了下人,將公孫意的來意說了。
清音見公孫意竟然說出那日之事,雖說是酒醉神識不清,此刻說起來,還是紅暈過耳,扭捏不堪。卻並不說究竟要怎麽做。
道明見清音這樣,明顯便是心裏已經意動,隻是礙於身份,便道:“依老僧看,如今且給你們私下定了婚約,待想法替你脫了僧籍,日後慢慢蓄發留長,戴了假髻便可。我看公孫掌櫃也是個可信之人,若是終生托付了他,倒是可靠的。”
清音低垂著頭默然應了。
第二日,道明便去了公孫意那裏。公孫意果然一早坐立不安在等消息。待見到道明笑影音進來,便知事情已經成了七八分,心裏喜不自勝。
待與道明談完出來,已經是麵上紅光滿麵。
清音與公孫意這裏確定了,宮裏卻開始鬧騰起來。
先是琅琊王協同禦史台王子宣寫了一篇奏折狀告仆射和士開。新王不喜批閱奏折,都是直接批複。參奏和士開的表文便夾雜在一堆公文之中,待大王批準照辦的文書下來,他們又聯通斛律光在大臣進宮的神獸門外埋伏下衛士,待和士開進宮,直接擒下處死。
等大王發現時,和士開早已人頭落地。
一時間朝野震驚,百姓稱快。
新王因琅琊王等人設計殺死和士開而遷怒斛律光。恰值北周使間,使人在鄴城四處宣揚:“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新王生疑,懷疑斛律光擁兵自重,要篡位謀反。
賞賜了一匹駿馬給斛律光,約其遊覽東山,將斛律光誘到宮中,使人射殺了他。
消息傳來,朝野中更是人心惶惶。
蘭陵王聽到消息,立刻叫人帶了一串佛珠給清音。手拿佛珠的人前腳剛走,後腳替大王宣旨的人已經到了蘭陵王府中。
院中,一杯斟的滿滿的毒酒放在蘭陵王的麵前。站在一邊的太監看著蘭陵王,麵上露出一絲冷笑:“郡王,請速速喝了,小人也好早日回去複命。”
王府仆從全都跪在一邊,這樣的場麵,旁邊全是虎視眈眈的羽林衛,他們趴在地上,身子在簌簌發抖,卻不敢多叫一聲。
嫣然撲了上來,清麗的臉上滿是淚痕,“郡王,不能喝,不能喝啊!”
蘭陵王望著溢出酒杯的毒酒,那麽滿,心裏也是悲苦到了極點。卻沒有一點不甘心。那天,看到大王聽聞和士開死訊的時候他便已經從大王的眼中看到了滔天的恨意,那時他便已經有了莫名的覺悟,隻是,他沒有想到那麽快。
大周和突厥已成聯手之勢,大齊岌岌可危,大王卻為了一個佞臣殺了國之倚柱的斛律光將軍,滿門殺盡。還有他的二哥,貴為琅琊王,大齊王族,也被大王一舉打殺。那時他就知道,大王早已被和士開等人蒙住雙眼,再看不清形勢,也看不到天下萬民悠悠耳目。
還有太後,自先王去世,已經肆無忌憚,整日求佛念經,甚至將自己的龍床搬到了寺院,可說是普天下獨一無二的一出,淪為笑柄。不僅萬民恥笑,就連那些本已戰戰兢兢深恐朝不保夕的朝中大臣都是瞠目結舌,麵麵相覷。
偏偏大王還說母後禮佛虔誠,不僅頒下詔書令命婦學習太後昭容婦德,還令人編成曲目傳唱。如今的大齊王庭,可說是烏煙瘴氣,一片靡靡。
蘭陵王歎了口氣,目光自毒酒上移開,望見嫣然哭得肝腸欲斷的臉上,見她目光哀婉的瞧著自己,死命搖頭,不由瞧得有些癡了。
透過那雙淚眼,他仿佛看到一個另一雙清冷中總是帶著三分疏離的眼眸,那雙眼睛總是那樣淡然自若,可會有這樣含著熱淚的一天?那樣的一個人,可會有一天,為了他,掉下那麽一滴幾滴眼淚?
見他遲遲不碰酒杯,那站著的催命太監已經很是不耐煩,冷哼了一聲,兩眼望天,“時間不早了啊!”
蘭陵王嘴角溢出一絲微笑,橫豎是死,何妨瀟灑一點,他端起酒杯,“蘭陵多謝陛下賞賜。隻是府中人無辜,還請公公照拂。”說罷將杯中酒一口飲下。
他這一聲出來,底下便是一陣哭聲。嫣然身子猛然一振,從按著她的兩人手中撲了出來,一把摟住搖搖欲墜的蘭陵王,“郡王,郡王……”她的哭聲慘厲,聞之如杜鵑泣血。
蘭陵王半個身子傾在嫣然懷中,早已站立不穩,他的眼神卻在看著身子挺得更加筆直的太監首領,見對方眼睛在院中諸人身上轉了轉,似乎想到什麽,彎下腰在蘭陵王身邊道:“大王念郡王征戰有功,特賜的美酒,家人卻是無福源喝的。”
想來大王隻是忌憚蘭陵王的軍功,卻並不是要誅殺全家,他也樂得做好人了。
蘭陵王嘴中溢出一絲鮮血,見太監首領說出自己想要的回複,眼中閃出一抹感激,這時腹中有如刀攪,卻是賽過任何一種疼痛。他雙腿打顫,頹然倒下,卻在嫣然也抵受不住他身軀重量隨之跌倒時,在她耳邊低語道:“找,找輕音,離,開,大齊……”
他的聲音近似耳語,嫣然聽得模模糊糊,還要費了好大勁才勉強分辨出他說的是什麽。聽清楚後她不由怔怔將目光移向懷中的蘭陵王,大王不是已經饒恕王府中人了,怎麽郡王還要她去找輕音那個小和尚?
此刻蘭陵王嘴中冒的鮮血已經越來越多,他咬著牙齒拚命咽下喉嚨裏那股不斷噴湧上來的血塊,但那血已經從他的嘴裏漸漸滴到了下巴,胸口,漸漸染紅了緊緊摟住他的嫣然身上。
她的手緊緊被蘭陵王抓住,他用的力氣之大,似乎生生要把自己的意誌也嵌進她的身體裏去,他的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連眼角都開始冒出血淚,眼中那股決然卻是不曾褪去一分。他要她帶著府中人去找輕音,要她們離開大齊,那樣才能不辜負他的犧牲,才能保全了她們的性命,卻不知道她懂了沒有?
嫣然目中流下淚,幾乎讓她無法看清蘭陵王眼中的深意。蘭陵王卻仍是執著的看著她,終於,嫣然點了點頭。蘭陵王心中一顆大石放下,似乎整個生命也慢慢放下,他握著的手也終於垂了下去。
“郡王!……”嫣然摟著蘭陵王的屍體失聲痛哭,跪著的那些仆人也大哭起來,一時間哭聲震天。
那太監看著麵色泛黑已經斷氣的蘭陵王屍體,不放心的又伸手在他鼻子上探了探,才一揮手,領著人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