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傾國之禍

白日已是霧氣沉沉,天陰的令人發冷,到了傍晚,秋雨連綿,屋裏已經有了三分涼意。清音素來怕冷,此刻屋角升了暖爐,桌邊點了熏香,屋中立刻春意融融。

清音裹了棉袍縮在榻上,公孫意一身素色便服坐在對麵,兩人正在對弈。

清音不會下棋,被公孫意白子逼得手忙腳亂,已經失了半壁江山,偏偏不肯認輸,在那裏困獸殘鬥。柔兒在邊上給兩人沏茶,見清音鼓著腮,咬著牙死不認輸的樣子,不由偷笑。

公孫意接過柔兒手中的茶盞,目光由棋盤上移開,卻見到清音正凝神皺眉,一顆黑子夾在她如玉的指端,黑白分明,卻更襯得那手指纖柔如蔥,瑩白似玉。

公孫意目光盯在清音手指上不由已經看呆。卻聽到旁邊柔兒輕咳一聲,不由大窘,再移過臉去,便對上清音笑意吟吟的目光,不由開口掩飾,“該你了。”

清音也不戳穿他。指尖回縮,將黑玉棋子徑直落在棋盤上,才嫣然一笑,“該你了。”

不過是消磨時間,她原本對輸贏便不是很在意,此刻一子落下,見公孫意皺起眉頭,不由覺得大是輕鬆。

正在這時,卻聽見房門猛然推開。聲音大且猛,門被大力推開,直撞到牆上引起轟然一聲。

屋中幾人嚇了一跳,急忙抬頭去看,卻見是道明禪師青白著臉,跌跌撞撞撲進門來。公孫意反應最是迅速,立刻站起將道明禪師扶了過來。

清音見道明禪師麵上滿是驚懼之色,心裏不由一沉,再目光轉到他手上緊緊抓著的一串佛珠,不由瞪大了眼睛。

道明禪師站到清音麵前,將手中佛珠遞了過來,“蘭陵王派人送來的。”

清音已經接過佛珠,掉轉了看黑曜石佛珠上麵刻的平安喜樂幾個字,正是當日從宮中送喪回來自己送給蘭陵王的,不由心裏陣陣發寒。此時她還不知蘭陵王那裏究竟發生了何事,但蘭陵王既然讓人送還佛珠,定是有事發生。

她想起那個眉目如畫的男子,清越幽靜內斂的目光,心中存了十二萬分之一的希望,隻希望事情不要像自己想像的那樣糟糕,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吩咐道:“派人速去蘭陵王府打探。”

公孫意見清音麵色陡然變沉,又見道明禪師站在清音身邊,神態竟不如清音鎮定,不由心裏暗暗稱奇。但這時已經顧不上考慮這些,聽清音說派人去蘭陵王府,便低聲道:“要不要我親自去一趟?”

清音抬起頭,目光與公孫意目光相接,便不由點了點頭,緩聲道:“如此也好。公孫,你,親自去一趟。”

那些奴仆跟著她們的時日還短,派出去,她怕不能看出其中關鍵,更怕貽誤了時機。想到蘭陵王不會無故送回佛珠,她的心便不由一緊。公孫意已經整了整衣冠邁步,她不由起身,追在後麵,“你,小心些……”

這還是她第一次當著眾人對他露出關切之色,公孫意不由頓下腳步,深深看了她一眼,“嗯。”

清音倚在門邊,見公孫意走下回廊,守在門外的五兒立刻撐起一柄油紙黃傘送到他手上,公孫意接過,便那樣走進了風雨中。

此刻天色陰沉,雨水夾著漫天迷霧,將公孫意的身影裹在其中,清音眼看著他慢慢走進濃黑之中,突然覺得,她的生活也好像由此開始,將要走進一片濃黑氤氳之中,不由便打了個冷顫。

柔兒已經過來將一個黑狐輕裘披上她的肩頭。屋中溫暖入春,屋外細雨如愁,屋裏屋外便像兩個極端分明的世界,而她們站立在這裏,便承載了兩種不同感受。

清音慢慢回轉身來。抬目去看道明禪師。道明禪師已從方才的驚慌中回過身來,見到清音目光冷靜看著自己,不由有些赫然。

其實,再驚懼混亂的場麵他也見過。那種星夜逃奔的恐懼和對未知的茫然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籠罩過他。那時清音還小,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亮閃閃的看著他,他看到那樣閃爍著光華和稚氣的一雙眼睛便覺得從脊背裏生出無窮的力量……而這些年,在壽城的生活已經讓他過慣了安逸,佛門清苦卻平淡的生活也讓他習慣了波瀾無驚,當蘭陵王派來的人一臉惶急的將佛珠遞到他手中便匆匆轉身時,他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個讓他一輩子難忘的那夜……

“怕是事情有些不好,我們要早做準備。”道明禪師揮手令柔兒退了下去,走到清音身邊低聲道。

清音點點頭,腦中卻已經在急速轉著。自看到先王在自己麵前淡定殺人,她第一次深深體會到恐懼。這是古代,是帝王統治天下鐵血殺戮的時代,人命如草芥。她卻是在和平年代出生成長的,第一次直麵死亡卻是父母去世,就算那樣,她也是在殯儀館看到的父母已經收斂的冷冰冰的麵容,那些,與先王在她麵前活生生將一個人殺死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可以說,從那時開始,她才第一次意識到這個時代令人驚懼的一麵。所以,她從葬禮回來時,便曾對蘭陵王說過,自己有一日將離開大齊,去尋找屬於自己的樂園。並將佛珠送給了蘭陵王,祝福他平安喜樂度過一生。

和士開被殺,她多多少少猜到一些,卻礙於身份並沒有探聽許多。而此刻,她覺得恐怕有很多東西要改變了,就連她暫時安定的生活也要發生巨大變化。

公孫意已經到了蘭陵王府外。

此刻,雨下的稠密,公孫意坐在一輛黑篷馬車上,隱在王府的後門巷中。

這塊區域本是鄴城王公貴族聚集之地。蘭陵王府的後巷一端連著大齊趙丞相府的後院,一端連著尚書大人王公的府邸。

此刻,雨水中蘭陵王府中傳來陣陣哭聲,趙丞相府的後院和尚書大人的院中卻詭異的一片安靜,連一絲燈光也看不見。

照道理,蘭陵王乃是大齊王族,此刻雨下得再大,他府中若是出了什麽事,應該靠在最近的丞相府和尚書大人府反應最是迅速,不說派人襄助,起碼也要派出人來打探動靜。此刻,這兩府卻像是人去屋空,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不尋常,極端不尋常!

公孫意拍了拍車廂板,駕車的車夫乃是如意酒樓的迎賓小二,立刻下了馬車,頂著防雨的蓑笠跑了過來,“掌櫃?”

公孫意招了招手,將小二喚上馬車。

過了片刻,身披蓑衣的公孫意跳了下來,他站在王府後門簷下,卻見門已緊閉,從門縫裏隱約仍能聽見陣陣哭聲,他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蘭陵王乃是先帝的侄子,當今大王的堂兄,他府中隻有蘭陵王和王妃,並無老人。按說,兩個人都是正值風華之齡,又沒有疾病,不可能有什麽不測。若是府中下人身亡,卻不會有這樣聲勢浩大的啼哭之聲傳來……他想起方才從王府前門經過時,一樣是大門緊閉,卻是並沒有什麽異聲傳來……

公孫意幾步奔下台階,跳上馬車便急急道:“趕緊回去。”

趕緊回去?是回如意酒樓,還是回方才出來的高僧府上?小二眼中現出納悶之色,卻不敢多問,坐在馬車上驅著馬兒輕輕出巷。

果然,就在他剛趕著馬車到了高僧的府前時,公孫意拍了拍車門從馬車上跳了下來,低聲道:“你回酒樓,把白管事接過來。”便直接拍門進去了。

清音正坐立不安的在屋裏,見公孫意一臉嚴肅,頂著一頭雨水進了屋,心裏便咯噔一下,見到公孫意目光環視了屋裏一下,在柔兒和五兒身上轉了轉,便立即會意,低聲道,“你們出去守著,任何人不得進來。”

道明一直在屋中沒有離開,此刻將公孫意迎進了內室,清音也跟了進來。公孫意便低聲道:“蘭陵王,遭難了。”

清音聽到這一句,雖然與心中猜想差不多,卻還是不由身子一晃,勉強撐住桌腳:“大亂不遠了。”

斛律光無端被大王殺死滿門抄斬之時,清音還心存僥幸,蘭陵王佛珠送還她已經有了隱隱的猜測,待到此刻公孫意說出這樣的話,卻基本已經是確認無疑了。她心中雖然對蘭陵王並沒有多少情意,但蘭陵王領軍在外時他們常有書信來往,自己還給他出主意戴上猙獰麵具,兩人也算是知音,此刻聽到噩耗,心中還是不由一陣悲傷。

她抬眼去看公孫意,卻見他額角還有水滴流下,卻滿臉關心的看著自己,不由心中稍稍穩了些。無論如何,蘭陵王也算派人給她通了音信。隻是這事來得太突然,她還是有點茫然無措。

公孫意上前將清音慢慢扶到榻上坐下,安慰道:“許是查探有誤,待明日……”他看著清音慘白的臉,卻目光中閃著的冷靜,卻說的越來越小聲,越來越說不下去。

那樣悲切卻凝聚的哭聲,那不是一個人的哭聲,而是一整個王府,在這樣的雨夜,一聲聲傳來,雖然他並沒有進去親眼看到,但是那樣悲傷地哭聲卻在傳遞著一個信號,蘭陵王,真的出事了。說查探有誤的話,或許能騙得過別人,卻根本沒有辦法騙過自己。

他的手垂了下來,緊緊握住。

道明卻考慮的更為現實,他站了起來,僧袍微微顫動,“清音,若是蘭陵王……我們即刻就要安排後麵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