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藏仙閣
斜歪在地上的小蠻隻覺眼前一亮,原是那叫阿岩的男子已將蒙在其眼睛上的黑色薄布解了下來。抬眼看去,迎麵一眾鶯鶯燕燕正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一個個青黛畫眉紅棉靴,珠粉敷顏綠綺羅。為首的一個女子約莫三十上下年紀,眉目含情,眼波流轉,朱唇未動卻先聞口脂香,一襲薑黃的滾雪細紗合歡紋上衣蓋住了大半肩膀,下麵佩著條素色雲絹千水裙,豔而不妖,媚而不嬌,雖說上了些年紀敵不過那過往的風霜,可眉眼間足見年輕時候的芳華絕代,風韻猶存。
“喲,姑娘可是清醒了?”那一身薑黃衣衫明豔不可方物的婦人輕笑著,走上前抬起小蠻的下頷,目不轉睛地審視著,眼裏充滿了探尋。良久,才點了點頭開口道:“嘖嘖嘖,真不錯,是個好胚子……你,叫什麽?”
小蠻的衣衫早已不複見往日的光鮮,頭發胡亂披散著,臉上亦有些許髒亂,唯獨那一雙桃花眼亮晶晶的,像是泛著碧波的湖水,定定地望著麵前的女人,往常被送來的那些姑娘身上的慌亂無措在她身上半分都看不見。
“秦媽媽好,我叫小蠻,陸小蠻。”小蠻低頭粲然一笑,兩顆尖尖的小虎牙也似不甘寂寞似的,俏生生地露了出來,模樣乖巧靈秀,聲音甜膩香軟,乍一聽,簡直就要酥.到人的骨頭裏一般。
“哈哈哈,你們瞧這丫頭,長得水靈不說,還有張如此討喜的嘴!”那秦媽媽望著小蠻,眼角的笑意更甚,似乎頗為滿意,隨後若有所思道:“小蠻?小蠻,這個名字不好……所謂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既然你姓陸,以後便叫你華濃吧,如何?”
小蠻暗自在心中翻了個白眼兒,虧她能想出這麽文縐縐酸溜溜的名字,雖說跟自己的性子極為不符,但總體來說還算清雅別致,好歹沒叫什麽花兒、草兒的,也算對得起自己這般淑女乖順的長相了。念及此處,她竟裝模做樣地念叨了兩遍,忽而麵兒上一喜,慌忙跪了起來,衝那秦媽媽盈盈一禮:“謝媽媽賜名,小蠻……不,華濃很是喜歡!”說罷,還不忘再次露出了那副招牌笑容。
“行了,起吧。要是人人都能像華濃這般知趣兒懂事,我也就省心咯。小月,以後陸姑娘的飲食起居便交由你照看,若有一分一毫的差池,仔細了你那身皮!阿岩,你去把忘憂居騰出來給華濃,該製備的物事都給我備好,再分派兩個小廝供她差遣。行了,都散了吧,華濃,你跟我來。”
分派完活計,秦媽媽瀟灑大氣地一招手。拋卻身後姑娘們的竊竊私語和懷著各種忖度的打量,陸小蠻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穿過回廊,徑直來到二樓最東邊的攬月軒。
“這可是媽媽的住處?”小蠻一進門便四下瞧著,這兒摸摸,那邊瞅瞅,完完全全將自己偽裝成了個沒見過世麵的鄉下丫頭。
秦媽媽微微頷首,斜身半靠在鋪了團花軟墊的貴妃榻上,將那皓腕一伸,隨意繞著從鏤空香薰球裏滲出的嫋嫋細霧,神色朦朧,似笑非笑:“陸姑娘,你可知道我這藏仙閣究竟是做什麽的?這裏可不比你在喬家。既然人來了,就得守我這裏的規矩,就算你到時哭著喊著求我,哼哼,規矩就是規矩,斷不會因為你的不諳世事便改了分毫。你,可知道?”
小蠻聞言,甜甜一笑:“華濃一切都明白。”
“如此甚好。我秦玉樓最喜歡明白事理的丫頭,既然叫我一聲媽媽,我日後也會把你同女兒一樣照拂。這藏仙樓不比那些下等館子,你的一言一行都要守禮數。再者,既為娼,身體便已非己有,你若偏要寶貴,我也不在乎使出那些上不得台麵的手段,大不了你拚著皮肉我拚著功夫,看能拗得過我否。我的這些話,可是都聽明白了?”
水晶的珠簾隨著窗口透進來的微風左右搖擺不定,秦玉樓邊把玩著鏤空香薰球,邊斜睨著眼睛審視小蠻臉上的動靜。雖說從見她第一眼起,秦媽媽便覺得這並非一個尋常丫頭,明知被送到了妓館卻依舊波瀾不驚,可任憑她再圓滑,作為一個姑娘家,哪有一開始便不愛惜自己身子名聲的?這藏仙閣的女人,除了那些原本就生在娼家見慣了迎來送往的,誰人不是自己費盡了心思,苦口婆心乃至苛責嚴刑才給逼上了道兒?想必這陸小蠻,也定是想先討好自己再借機提什麽條件罷了……
“華濃明白了,多謝秦媽媽提點。”小蠻並不知道這一會兒功夫,那秦玉樓究竟是在琢磨些什麽,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錢財,是每個鴇母窮其一生的追求。像這種沒法兒在精神層麵尋得安慰的女人,便隻能依靠物質,在她們眼裏,隻有銀子才是這世上最可靠的東西,其他的什麽人情啊,天理啊,全都是些糊弄人的渣渣。
“秦媽媽,可否容華濃先下去梳洗更衣?”
瞧了眼麵容沉靜如水的小蠻,秦玉樓眼裏流出一分讚賞之色,擦了山花胭脂的豐唇勾起了一個完美的弧度:“瞧我,光顧著說話,倒把正事兒給忘了。走,去你的忘憂居瞧瞧吧,小月該是都準備好了。”
秦玉樓柔若無骨的身子軟軟地從香榻上直了起來,小蠻就勢一扶,剛好接住了她即將伸出來的左手,低眉順眼,極為謹慎。
鴇母們喜歡給新人些下馬威這是眾所周知的,就如同正妻不願意給小妾好臉色是一個道理,不立威難以服眾是這些人的通病。小蠻身在畫舫五年,對著袁大娘那種惡劣鴇母的典型,自然要會察言觀色,到了新地方,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更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哄這秦媽媽開心。雖然她表麵上比那袁大娘要高貴的多,有涵養的多,可難保不是個笑麵虎,越是這樣的人,到時便會越狠、越無情。
小蠻輕托著秦玉樓的手,兩人邁著細碎的步子從攬月軒出門,徑直轉向二樓西邊的忘憂居。一路上,裙裾窸窣,環佩輕響,偶有早起的姑娘對鏡梳妝,敷粉畫眉,丫頭們端著銅盆進進出出,井然有序,偌大的院落竟一點雜音都沒有,很難想象此處便是清州有名的肮髒窩,銷金窟,足見藏仙閣管理之嚴格。
“你瞧,這行雲閣是沁雲姑娘的,她是咱們這裏的文武全才,不僅精通詩詞歌賦,還舞的一手好劍;旁邊的聽雨軒住著知語,她還是個清官兒,底子好,下個月便可行那梳弄之禮了;中間為藏仙閣頭牌碧落姑娘的弄玉小築,也是我們這裏除了我住的攬月軒之外最奢華的屋子,她最擅長鼓舞,大廳的幾麵花鼓便是為她備著的……其他的小婢和姿容稍遜的女子則沒有資格入住二層的雅間,均在一層後院的通房裏,沒客的時候便做些個雜活兒……”秦玉樓看似親親熱熱地扶著小蠻的手,一路走來,不冷不熱地指點著,倒把藏仙閣內的人事居所說了個大概。
小蠻仔仔細細聽著,路上雖無人指指點點,但某些甩不脫的夾著羨慕嫉妒恨的眼神卻一直叫其如針芒在背,刺弄得緊。當然,這種情況也實屬正常,一則,大多小圈子裏的人都有著某種排外情緒,二則,女人堆兒裏本就是非多,尤其是一個髒亂不堪的新來的居然能由秦媽媽親自提攜,頭一次進門便住進二層的忘憂居,這份殊榮可不是誰人隨隨便便就可以得的。要知道,如今哪一個成了氣候的姑娘不是從那最下等的賤婢一步一步熬過來的,忍辱負重都是家常便飯,她陸小蠻,憑的什麽!?
秦玉樓對那些眼神自然是視而不見的。在藏仙閣,她從來隻有被討好的份兒,就算那些姑娘們有意見也不敢搬到明麵兒上來,至於能不能站住腳,則全憑自己的本事。望了眼一邊波瀾不驚的陸小蠻,秦媽媽微微頷首,從見到小蠻的第一眼,她便隱約覺得眼前的女子不簡單,沉穩從容不說還能屈能伸,模樣看起來清秀卻偏有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媚氣,像狐狸,說不準,還是個天生做婊子的料呢!
想及此處,秦玉樓不禁為自己手裏又多了棵搖錢樹暗笑不已。小蠻用眼角的餘光一掃,皺了皺眉頭,再抬眼時,已到了自己的忘憂居門口。房間在二樓西邊靠左的位置,除了門頭上掛了塊用行書寫著“忘憂居”的扇形牌匾外,與其他房間並無不同。
“進去吧,瞧瞧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再叫阿岩他們布置就是。”
“怎麽會不滿意呢?媽媽可真會說笑,您吩咐布置的,定是極好的。”小蠻眼角眉梢都溶著濃濃的真情實意,叫人看不出半分的虛與委蛇,清澈的眸子裏是滿滿的天真與驚喜,一切都是那麽的恰到好處。
忘憂居內,柔暖的陽光從雕花窗棱透射進來,零碎地灑在碎淵古琴上。鵝黃的紗帳輕撫琴弦,一襲一襲的流蘇隨風飄蕩。床上繁複華美的雲羅綢被麵兒上水波蕩漾,旁邊小幾上帶有鏤空內蓋的茶盞式香薰爐散出股淡淡的蜜糖味兒,格外清甜,那渺渺輕煙裹著青碧竹簾,好一派寧靜悠遠,大氣中不乏精致,清淡中透著華美,誠然是個忘憂消愁的好住處!
“哇……秦媽媽的藏仙閣果然名不虛傳,屋裏布置得跟仙境兒似的,華濃可是一輩子都沒住過這麽好的地方!”小蠻在屋裏四處看著,兜兜轉轉繞著圈兒,仿佛哪裏都是看不夠的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