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時間是龍朔四年秋,當真可以稱得上是“多事之秋”。當然了,以帝國之大,每年都會發生很多的事情,每年都可以成為多事之秋。比如說龍朔三年,衛衍秘以計間匈奴,使得務桓卒匈奴衰,也稱得上是大事了。後來馮紹讒言,致使衛衍仍然留在幽州,也讓淩輒不高興了很長時間。

時間對於每個人的影響都是不一樣的,同樣的事情對於不同的人而言,效果當然也是不一樣的,有些人對某一件事深惡痛絕,或者感同身受有如切膚,自然就有另外一些人覺得無關痛癢。這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但是龍朔四年的秋天,由於那一場反叛,使得大半個帝國的人們都覺得對他們的生活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涼州,武威郡。

鮮卑的拓跋部終於不能再忍受涼州刺史陳宏烈的統治,奮起反抗。

當時的河西鮮卑部族生活在秦涼交界的地帶,秦州刺史陳寒穀一入秦州,便將軍營擴大到了麥田一帶,侵占了鮮卑人生活的地方。三月的時候,陳寒穀與江風舟率領三千秦州軍,殺羯族劉氏等三百餘人。盡管不是鮮卑人,但是鮮卑人難免會從裏麵生出物傷其類的感慨。“同樣是異族,同樣是被那些漢人們天天提防著的存在,同樣聚居在一起,同樣受著秦州守軍的欺壓。如今羯族劉氏三百餘人隻有家主劉顧原一個人逃了出來,恐怕他們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啊!”這是鮮卑拓跋部的現任酋長拓跋匹孤對他們族中的元老級人物說的話。

巧舌如簧,三寸不爛,舌燦蓮花……這些都是用來形容口才很好的人,雖然誇張了一點,但是放在拓跋匹孤的身上,他也大概是可以接得住的。

好的演講總是可以煽動人心的,尤其是結合現狀結合眾多人的相同的感受來說的演講。

於是不需要叫好,不需要鼓掌,不需要扯著嗓子瞎起哄,隻需要跟著他一起,拿起手中的武器,鋤頭還是刀劍或者是弓弩菜刀都無所謂,隻要跟隨在酋長的身後,跟隨在一族的熱血的年輕人們的身後,去為了我們自己的利益而鬥爭!

為了生存,為了家園,為了子孫後代!

忍氣吞聲的前車之鑒我們都可以看見,甚至羯族的家主劉顧原就在我們的身邊,那個孤零零的,渾身都充滿著怨恨之氣的人就站在你的麵前!他就是你忍耐的結果!你還有什麽好顧忌的呢?

最壞的結果就是你死了,但是,這樣忍辱偷生你受得了嗎!

整個家族就隻有你一個人了,午夜夢回,你看見已經死去了的親人們,你心裏麵難道不會覺得活著已經沒有意思了嗎?

用你剩下的全部的歲月去交換一個屬於你們的自由的家園,去交換一個不被人欺壓的餘生。

除了那個被用作例子的劉顧原認為拓跋匹孤極其不厚道以外,所有的鮮卑人都已經激動了!為了自由而戰,當年有過揭竿而起的先例,那時候連武器都沒有,隻能拿著鋤頭木杆來對付那些握著鉤戟長铩的士兵們,如今的鮮卑人有著弓弩刀劍,比先輩們要有希望一萬倍!

鮮卑的激動的人們拿著刀劍鋤頭,浩浩蕩蕩地衝向了涼州的治所武威郡姑臧縣。

姑臧城,當年也曾經是絲綢之路上聞名遐邇的古城。七座城連接起來,建有二十二門,街衢相通,規模宏偉,氣象萬千;城內宮閣台榭,設計精巧,裝飾華麗。然而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姑臧城,明月珠,金玉階都已經不複存在。前朝的輝煌壯麗,到如今,都已經煙消雲散,如今隻有洛陽和長安,當得起“輝煌壯麗”一詞,或許在前朝人看來,這兩城要當得起那個詞語,仍然是有些勉強的。

拓跋匹孤領著拓跋家族的人策馬趕在前方,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城門近在眼前了。先鋒隊中有個人非常合時宜地大喊了一句:“衝啊——”

後麵的人都沸騰了,一邊跟著大吼著“衝——”一邊快速地前進著,仿佛真的就是勝利在前方等待著。

然而等在前方的,是涼州大營裏的守軍。

刺史陳宏烈一聽說鮮卑人要反了,立刻派人進了大營去調兵前來守城。

護城河的外沿,是軍容肅整的涼州軍。

身後是宏偉的涼州城的城門樓和護城河,涼州軍的大旗在幹燥的風中獵獵地飛揚著,抖出“啪啪”的聲響。

陳宏烈在涼州大營裏隻是調了一部分軍隊過來,等著鮮卑人衝殺過來的時候由副將再領著一隊人馬從後方兩麵夾擊,最好殺得鮮卑叛黨片甲不留。

背後是護城河,陳宏烈已經下令將城門關起,他自己和士兵們都沒有退路。

拓跋部的人們遠遠地看見了姑臧城門前的黑壓壓的一片,都知道是涼州的軍隊在等著他們,有些人開始猶豫了,然而酋長拓跋匹孤說姑臧城裏非常的繁華,若是此番攻下城來,姑臧城就是我們鮮卑人的了。

土地、房屋、食物、美人、街道……城池!

安穩、自由、平等……生活的地方!

是……家園!

終究是對戰利品的渴望戰勝了貪生怕死的習性,鮮卑人衝殺過去的決心從未有過的強烈,前方的涼州軍趁著鮮卑人還沒有接近,便朝他們射來了一陣一陣的箭雨,天空中飛過來的羽箭像是馬蜂一樣密集地破空而來。

鮮卑人舉起自製的盾牌,這樣密集地箭雨明顯減緩了他們前進的速度,但是並不能夠打垮他們的決心。身邊不斷的有同伴和親人死去,稍不注意自己也是一樣要被射中要害,於是隻好一邊注意著躲避箭矢,一邊將親人逝去的悲憤化為力量,此刻的他們已經是與對麵的漢人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了。

鮮卑人的決心與勇氣令人驚訝。

陳宏烈一邊指揮著戰鬥一邊等待著從對麵的軍營來得援軍。

戰況出乎意料的激烈,援軍來得出乎意料的緩慢。

一直胸有成竹的陳宏烈也開始慌張了。

當拓跋匹孤一槍捅進陳宏烈身旁的副將的胸膛的時候,陳宏烈連忙調轉馬頭,避開拓跋匹孤順勢掃過來的槍頭。

陳宏烈終於忍不住下令:“撤——”

涼州軍倉皇逃回城裏,然而這個時候回城其實恰恰是錯誤的決定。

鮮卑人一看城門開了,更加神勇無敵,滿心都是入城了。

涼州守軍一進城,衝在前麵的鮮卑人立刻緊隨其後就踏上了護城河上的浮橋。

這些人出乎意料的迅速,如此一來便是想要關城門也關不了的了,難不成真要巷戰?

一般而言一旦城破,便是已經失敗了,再也沒有反敗為勝的機會,巷戰也不過是最後的負隅頑抗,終究是逃不過失敗的下場。

陳宏烈終於放棄了,帶著幾名親信,匆匆地從東邊的偏門出逃了。

京中聽到鮮卑人反叛的消息已經是三天以後。

陛下震怒,將紅葉齋呈上來的折子“啪”的一下砸到了禦書房的地麵上。

“陳宏烈!他就這麽掏出涼州城了?”

沉默地站在下首的張馳低頭看著地麵,皇帝的眼神朝他看過來,張馳像是絲毫沒有看見一樣,仍然是一言不發地站著。

——這個時候的陛下的怒氣,還是少沾染一點為好吧。

然而陛下卻不讓他繼續裝啞巴,叫道:“張馳。”

“是。”張馳在心中歎了一口氣,“臣在。”

“陳宏烈現在何處?”仍在震怒的烈帝沉著聲音問道。

張馳回答道:“據線報,此刻他應該是躲到了秦州治所上邽,尋求陳寒穀和江風舟的庇護。”

烈帝冷哼一聲。

張馳並不明白皇帝陛下這一句冷哼究竟是什麽意思,於是就算是安慰或者是馬屁都不知道要怎麽開口,到底是侍衛出身,終究不如那些文官們巧言令色,就算是拍個馬屁,也不知道要從何拍起。

雖然知道陛下不會遷怒於自己,但是頂著皇帝陛下這樣的怒氣站在禦書房到底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啊。不知道說什麽話的時候最好是什麽都不要說這個道理張馳自然是很明白的,但是,就這樣杵在這裏張馳也不自覺地冒冷汗。大概這就是身為九五之尊的威壓了吧?

“你退下了吧。”

皇帝這一句冷淡的話聽在張馳的耳裏卻不啻一聲天籟,張馳立刻領命出去了。

出了禦書房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識地擦汗。

連張馳自己都覺得自己真是越來越沒用了,就隻是這樣站在不高興地陛下的旁邊都會這般緊張。

不過,那個當年有些孱弱的少年終究是成長為了如今這樣威嚴的帝王,即使麵對他的時候,就連自己這樣的從九歲開始就跟在他身邊的人都會如此,更不要說是其他的人們了,這其實也是一件很讓人欣慰的事情吧?

那個帝王終於有了帝王應有的樣子。

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的地方,千秋霸業,或者是平庸無為,都是和自己一同成長的帝王,是從小立誌效忠的帝王,無論如何,他們這一批內臣,是永遠會站在皇帝的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