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柳熙年想起初次見麵的時候的少年,長身玉立的,卻要告訴別人他是一個馬賊,“打劫”兩個字出口的時候,隊伍中的痞氣的小夥子若是稍微沒有眼色一點沒看見他後麵的大隊人馬恐怕要笑話一句“這裏都是男人沒有你要找的大姐”了。幸虧是後麵的散叔的凶神惡煞的表情幫他充足了氣勢,要不然暮塔小王子恐怕要被同來的紈絝的家夥們笑話死。

然而小王子終究是單純的小孩子,並沒有在多麽複雜的環境裏成長,應該說是成長的環境雖然複雜,但是那些複雜陰暗的爭權奪利的事情和他這個最小的最沒有資格也沒有想過要那一份權力的家夥沒有一點關係,任何一方取得勝利了對這個單純的弟弟都不會太壞。

少年似乎還在為那一句“如果弱小的那一方是錯誤的”而糾結。

對啊,如果正義的一方很強大,做的是正確的事情,卻被不明就裏的俠士拔刀相助了,這個時候要怎麽辦?而且俠士還太過強大,於是導致了正義的失敗,那麽,散叔不是變成了壞人的幫凶了嗎?暮塔的眉毛快要擰成一個毛團了,柳熙年笑著拿手指去撫平少年的眉間:“別再想了……不知者不罪,散叔不知道真想,被表象所蒙蔽了也不是他能控製的,這不能怪他。”

會因為一個隨意說出來的假設糾結成這個樣子的人,到底還是一個孩子的吧?柳熙年忍不住又摸了摸少年的額發。

暮塔不解地看他——沒事老摸我頭幹什麽?

柳熙年仍舊是莫測高深的笑著。

暮塔眨眨眼,突然很認真地說道:“剛剛你說‘散叔不知道真相,被表象所蒙蔽’了,可是散叔並沒有說他幫助的就是邪惡的一方啊?”

柳熙年的額頭的青筋跳了跳,搞了半天他竟然還在想這個事情!柳熙年頗覺無奈地跟他抬杠:“所謂‘鋤強扶弱’,就隻是說把強大的一方給除掉幫助弱小的一方啊,他並沒有說是匡扶正義吧?那麽到底是弱小的一方是正義的還是強大的一方是正義的是不知道的吧?也就是說散叔在不知道的情況下就直接幫助了弱小的一方,就是有很大的可能他是幫助了邪惡的一方的啊!”

柳熙年開始後悔自己剛剛那一句沒話找話了。“所以現在還是不能確定散叔究竟是正義的還是邪惡的。”柳熙年隻好說。

暮塔聽見了柳熙年這樣妥協的話,竟然還是覺得不滿意。

柳熙年心說都這樣了你怎麽還是這種表情,不會是又想到什麽偏僻的問題了吧?

暮塔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好像聽見柳熙年怎麽說都覺得不滿意,為什麽會不高興呢?收到散叔的書信的時候明明還是很高興的,柳熙年來的時候自己明明也是很高興的,難道就隻是因為柳熙年一句話,還是一句不能被確定的話,自己就開始不高興了?這也太小氣了吧?

不知不覺間暮塔的眉毛又擰起來了。

柳熙年道:“今日就是因為散叔托人送了封信過來你就這般高興地都沒有出門去散心了?果然還是散叔麵子大啊……我輪休這麽多次都沒見過你哪一次是在家中等著我回來的。”這話說得有些酸不溜秋的,柳熙年都為自己說出這樣的話而感到丟人,然而說出去的話就像是潑出去的水,都是收不回來的。好在暮塔小孩子不能體會到蘊藏在語氣當中的意味,自然是沒有笑話柳熙年的心思。

“咦?”暮塔聽見這話還是覺得很奇怪,“我等你幹什麽?你回來了難道就帶我出去找好玩的地方?”

柳熙年:“…………”

夏日的星空格外的璀璨,晚間的風也是一掃白日的熏暖,終於有了那麽一絲的涼意。皓月當空,滿天星鬥,麵前的池塘裏還有一朵將開未開的白色蓮花。在湖心亭擺上一桌小菜,品上一壺好酒,對著的是心中所想的人物,實在是一件賞心樂事。唯一的美中不足的就是對麵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而且還稍微的有一點不解風情。

柳熙年慢慢地啜飲一杯酒,飲下的時候還要閉上眼睛回味一會兒,而對麵的人是從小在大漠呆慣了的人,習慣性一飲而盡,所謂牛飲。

唉。

柳熙年不得不在心中悄悄地歎氣,自己這般風流人物,這般瀟灑倜儻,這般有情調有格調,怎麽就喜歡上了對麵那個家夥呢?除了色相可以入眼符合他的審美以外,基本上其他的地方都和他南轅北轍啊!這樣的人……

柳熙年無奈地再抿一口酒。

暮塔問道:“你一直歎氣幹什麽?這酒不好喝嗎?”

柳熙年握著杯子的手小小地抖了一下,幾不可見。

“噠。”杯子被放在了桌子上,柳熙年看著暮塔道:“你對我有什麽想法嗎?”

“想法?”暮塔重複。

“嗯,”柳熙年點頭,“想法,覺得我是什麽樣的人,或者是你希望我成為什麽樣的人都可以。”

暮塔有些奇怪,他怎麽突然間問起這個?“可是,我說你是你就是什麽樣的人了嗎?這個是不可能的吧。我也沒有希望你要成為什麽樣的人啊……這個本來就不是我能夠決定的事情吧?”

柳熙年偏要鑽這個牛角尖:“如果我說,你希望我變成什麽樣的人我就會變成什麽樣的人呢?如果啊。”

“你今天好奇怪啊。”

柳熙年仍然是鍥而不舍:“你說一下又不會怎麽樣啊。”

“我…………我沒有想過啊。”暮塔誠實道。

柳熙年終於明白了,將杯中的就一飲而盡,這美酒突然間也沒有什麽味道了呢……真奇怪。

原來是……什麽都沒有想過的啊。

原來從不曾有過期待。

果然這種事情隻有自己會想得到啊。

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是自己在這樣那樣地做一些事情,勸說他來洛陽,安排他住在柳家別院,怕他會寂寞,特意叫上阮流今去每日陪著他……其實,他根本就是不需要這些的吧?本來他在大漠上帶著騎兵奔襲,日行百裏,看見的是廣袤的大地,頭頂上是蒼茫的天空,在秋天的時候還能看見爬地菊開滿一整個荒原,更不用說春天的時候整個大地都是各種大片大片的野花……無數的礦大的美景都在大漠,天上的雲與地上的羊相呼應,藍色的天空與綠色的草地相呼應……一切都是大的……隻要“大”這一個特點,龍庭就足以與洛陽抗衡了。沒有被亭台樓閣遮擋的整個的曠遠的天空,沒有被城池掩蓋的廣闊的草地,以及自由自在的人們……這些都足以與洛陽相抗衡,甚至在暮塔的眼裏,是不是勝過洛陽百倍呢?

突然間竟然生出了忐忑的心情。

柳熙年一時間有些為自己感覺到了悲哀。

吾與汝相對而坐,吾心汝卻不知。

這種悲涼突然讓柳熙年想起了“同床異夢”這樣的意思來,都是一樣的讓人傷懷。

暮塔似乎是感覺到了柳熙年心情的不一樣了,似乎是……變壞了呢。原本一杯一杯慢慢地品著酒的人突然間完全不覺得口中的酒美味了,反倒有了借酒澆愁的意味,暮塔看著對方的動作,眼睛一眨不眨的,好像是一個動作也不願意放過一般的認真。

突然被人盯著的感覺如芒針在背,柳熙年連酒也喝不下去了,心中大歎麵前的人果然是妖孽,竟然連這樣的眼神自己都開始承受不住了嗎?

這般悲哀的,這般無奈的。

柳熙年道:“不早了,這壺喝完我們就各自回房休息吧。”

“哦。”暮塔不知為何好像是有些失落。

我為什麽會失落呢?暮塔想,然而想來想去什麽也想不出來。

叫來些人開始收拾桌子,柳熙年和暮塔在通向湖岸的木橋上不緊不慢地走著。

柳熙年仿佛還是不死心一般地問:“真的對我沒有什麽想法嗎?”柳熙年還沒有反應過來要咽下這句話的時候話已經問出口了,心說自己真是不長記性,難道這樣的痛楚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自己讓自己體會嗎?

這真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柳熙年暗罵自己。

暮塔還是搖搖頭道:“沒有的。”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我覺得你現在的這個樣已經足夠好了啊……為什麽還要改變呢?我對你沒有什麽想法啊,你很好的,我沒什麽不滿的。”轉臉看著柳熙年,“你為什麽老是問這個?是覺得我最近的態度看上去很像是看你很不舒服的樣子嗎?”又轉臉回去看路,像是在反省自己的行為,道,“可是我覺得我應該是沒有啊……”

柳熙年頓時哭笑不得:“你以為,我問你對我有什麽想法就是在問你對我有什麽不滿?”

“你不是在問這個嗎?”

柳熙年覺得自己有崩潰了,一時氣憤說話也不經過大腦,再加上剛剛又喝了挺多酒,於是就脫口而出了,說完還是沒有任何後悔的跡象,隻能感歎,人腦子發燒的時候真的是什麽都幹得出來的。

他說:“我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我是這個意思。”

“啊……”暮塔張大了嘴巴,“原來你是問這個啊。嗯……”低頭思索的樣子,“我也是很喜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