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仍然是萬年不變的大漠,風沙吹過來再吹過去,沙丘變了,遠方綠色的山巒不會變。郝散回頭最後在看一眼生活了多年的家鄉,終於決定要離開已經被黎王朝改變了的匈奴。
然後便將無邊的風沙拋在了身後,前方,將是無邊的未知。
並州涼州秦州,都有可能是前路,也有可能是歸途。
若是文人,一別故鄉先要回首三望,然後策馬揚鞭隻身去向遠離家鄉的道路,然而匈奴人終究不是漢庭的文人,沒有那麽多的閑愁可以打發無數的時間,匈奴人背井離鄉的路途,舉目盡是沒有區別的黃沙,掠過的時候看不見輪廓,隻有一片模糊的黃色。
匈奴也是一樣的幹旱,草場幹枯,戰馬的專用牧場很多都已經不能夠再使用,如果不能夠度過今年的秋天,匈奴的國力又將再下降一半,悉祿單於向東南方向的黎王朝發出了求救的書信,聽說黎王朝是決定了要向匈奴人撥款萬兩白銀來修建引水的溝渠的,然而是否真的能夠把銀子送到匈奴還是未知數。就算北方的幽州刺史衛衍不會講那筆銀子克扣掉,還有趙王司馬迅,這可是出了名的貪財又沒有大誌的親王,與衛衍互相監督,都在幽州都督帝國北方的軍事。在幽州設立分封的諸侯國本來就是為了限製監督幽州刺史的,司馬迅自然不會讓衛衍容易做,衛衍同意發放的撥款,即使是中央的朝廷發過來的,正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趙王完全可以以“與銀匈奴,與為虎添翼無異”為由,拒絕將救急的物資扣留在趙國,順便中飽私囊一把。
郝散想起那位目光短淺毫無能耐的趙王,心中隻有冷笑。
黎烈一朝,這種行為其實不過就是不放心封疆大吏衛衍而已,要監督抑製,卻偏偏要弄這麽個沒用的家夥過來,實在是不能對衛衍起到多大的限製的作用,到處掣肘倒是真的。
郝散心想或許朝中的那位九五之尊,或許其實也是沒什麽用的家夥吧?讓趙王司馬迅來抑製衛衍,其實根本就是多此一舉或者是識人不明的吧?那個趙王,無論如何都不應該身居這樣的高位。
郝散不明白,在那個士族的時代,皇族為了與士族抗衡,真是恨不得用起所有的能用的人物……就算是沒用的趙王司馬迅,也一樣是要被派遣到遙遠的幽州去鎮守。相比起富庶的蜀州揚州,長期與異族有著這樣那樣的矛盾的並州秦州涼州,以及陪京所在的雍州……幽州已經是一個影響比較小的州府了。皇帝陛下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將這樣一個沒什麽用的親王放置在了這樣的一個地方的。因為安撫外族,靖邊懷遠的事情衛衍都可以做到,皇帝陛下對衛衍的信任其實已經到了誰都沒有想過的程度,但是無論如何麵上不能夠表現出來,因為還有其他的皇族,他們不會放心。
身在江湖的遊俠終究是不能夠理解身居廟堂之高的士族與皇族的想法的。
不可以被忽略的差異存在於這三者之間,成魔或者得道,皆在這一念之間。
郝散雙腿一夾馬腹,身後隻餘一道煙塵。
柳熙年仍然是在宮中輪值,每日都在重複同樣的事情,各大城樓,每日巡視,偶爾在重要的淩雲台上俯瞰全城,走過神虎門雲龍門東掖門西掖門,副將在身後偶爾提出一些沒什麽建設性的意見,柳熙年輕輕地笑著,慢慢地按刀巡視。宮城巡視完畢偶爾會出宮城,然後登上皇城的城樓,從定鼎門上看下去,總是會看見在鼎門街上的很多的或悠閑或行色匆匆的人們,心中卻是會想起是不是有一天他在定鼎門的城樓看下去的時候能看見暮塔晃晃悠悠地從鼎門街上走過呢?那個時候他會不會不經意地抬頭,正好看見在鼎門街的人群中尋找他的自己呢?
柳熙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真是……怎麽突然就胡思亂想起來了呢?
那日突然間在暮塔的房間裏看見一個美貌的女人的時候,柳熙年突然被不知道何處冒出來的怒火給淹沒了。
原來早就在自己不知道的什麽時候,那個少年已經從一個男孩子成長為男人了嗎?原來就算是自己帶著他離開了家鄉,他也不能夠將心都放到自己的身上嗎?
將心……放到自己……的……身上嗎?
柳熙年突然間似乎是明白了什麽,為什麽這些時間以來總是會想起那個少年,為什麽當初想出那麽多的理由去誘惑他,希望他能夠來到這洛陽,桃花十裏,春風九度,風致無二。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吧?
一切有因就有果。
前塵為因,後事為果,後事亦為更加以後的事情的結果,這世間的很多事情總是一環套一環,今日這般,便有明日的那般。
柳熙年走過定鼎門的時候還是要看向鼎門街的人們,就算是知道暮塔不會真的就那麽湊巧的抬頭看著自己,還是……忍不住去這樣的期待。是因為自己抱著不一樣的心情,於是就會有不一樣的期待……這樣的感情,無論如何……都是希望能夠得到對方回應的吧?
柳熙年握住手中的佩刀,輕聲地歎了一口氣。
天上流雲起了又散,有熏熱的風吹過來,完全沒有涼意,軍士們身著甲胄,個個汗流浹背,柳熙年也是一樣,他冒著大汗一個士兵一個士兵地看過去,讓他們知道,在這樣的天氣裏,就算是監門衛的將軍也是和他們一樣的在太陽底下站著。
去年他還隻是一個郎將,因為護送匈奴質子平安歸國,至於質子後來究竟是不是死在了龍庭那已經和他沒有關係了,畢竟隻是護送歸國,歸國以後的安危自然是又由匈奴人自己去管,於是柳熙年從監門衛郎將升為監門衛將軍。然而監門衛不領府兵,終究與金吾衛與驍騎營是不一樣的。
柳家別院。
從秦州歸來的商人順便給暮塔帶來一封信,是由特殊的文字書寫的,管家柳泉看不懂那種文字,送來的商人也是一樣的不懂,管家詢問的時候商人隻說是一個叫郝散的俠士托他轉交給身在洛陽的柳家別院的暮塔公子的,我一看是看不懂的文字,猜測大概是他們民族的文字吧,雖然我也害怕是軍報之類的,但是這樣的遊俠,交給的是柳家的客人,我想應該是沒有什麽大事情的吧?若是我找人將那名俠士寫給暮塔公子的信件翻譯了的話,總歸是不好的。
“當然了,那名遊俠看上去很威嚴可怖的,橫貫鼻梁的一條刀疤,我覺得我要是看了他寫了什麽的話,說不定他會殺了我的,我不過是個商人,就算是好心給人帶封信,若是因為好奇人家信裏麵寫了什麽而丟掉了腦袋那實在是太不值啦!”那名商人的原話是這樣的。
管家瞅了瞅商人,臉色有些僵硬地向商人道了謝,然後在親自將信件交給暮塔的同時叫了一個略微能看懂匈奴人的文字並且記憶力很好的家奴跟在自己的後麵。
暮塔收到信件的時候有很明顯的欣喜。
心想反正他們也看不懂自己民族的文字,於是就在管家和家奴的麵前拆開了信件開始看起來。
郝散的信說得非常的簡潔,隻是說自己很是想念小王子,他已經離開了匈奴,開始了四處遊俠的生活。
暮塔笑起來,原來不止是自己離開了龍庭,散叔是不是有一天會遊俠到洛陽呢?會來看自己的吧?
家奴將信件上的內容說給管家聽,管家原本嚴肅的麵容終於在聽見了信件的內容後緩和了下來。其實,毫無實權的匈奴的小王子孤身在洛陽,根本就做不出來什麽事情,也不會有人會傻乎乎地找暮塔來做什麽的吧?但是終究還是要防備會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偏偏下大家都覺得是沒有的一顆棋。
身在帝國的中心,這個必須要謹小慎微的地方,管家也是不得不這樣做。
柳熙年又得了一次旬休,回到別院的時候暮塔終於是沒有再出門去,而是在家中的花園裏的涼亭上開心地看著郝散寫來的信件,柳熙年走近他的時候,他很是高興地舉著信件來對柳熙年說道:“我跟你說哦~~散叔寫信給我啦~~~他說他已經離開了龍庭,現在在各個地方走過,他決定要當一個遊俠呢!”
柳熙年輕輕地笑著:“遊俠嗎?”
“唔唔!”暮塔眼神晶亮地點頭,很是神往的樣子,“聽說是鋤強扶弱的俠士呢……幫助弱小的人啊。”
柳熙年歪著頭想了想,疑問道:“可是弱小的一方不一定就是正確的一方啊?萬一正義的一方很強大的話,散叔不是幫錯了麽?”
“咦?”暮塔睜大了眼睛,像是在思考柳熙年的話,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極其可愛。
柳熙年忍不住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