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哪怕我們隻有作為棋子的命運,也無阻於我們努力地為自己而生存。

雨聲早已被重重廊幔隔得接近於無,隻有極其輕微的滴答聲響,與琴聲混合,被雕花香爐中冒出的煙具象化,絲絲縷縷,纏梁繞柱,編織出一個飄渺如煙的世界。

這裏是蘭箏閣,洛陽城最豪奢的樂坊。

老板阮流今風神俊秀,但是看見他此刻行為的人就會知道,他在人前的廣袖翩翩的名士風度都是裝出來的!是的,他又在與剛剛晉升為右驍騎營將軍的淩輒淩大少爺掐架,姿態如地痞打鬧。驍騎營大將軍江風舟若是見到這等情形,一定會把淩輒踢出驍騎營的!打得太難看了嘛!

一切源於聲名遠播的臨淵公子柳熙年的爽約。

當然柳熙年此時已經是右監門衛郎將了,淩輒為祝賀之而請柳公子喝花酒,柳熙年也答應了,但他無故爽約,這讓淩公子大為惱火。心想柳熙年素來與蘭箏閣琴師咫素交好,柳熙年肯定是與咫素共彈琴去了!不禁更加憤憤,恨不得昭告天下:柳熙年其實是個重色輕友沒義氣的混蛋!

於是從繡宮一品乘車到蘭箏閣,結果竟然中途下雨!盡管一出馬車就有小廝撐傘,也沒讓淩大少淋著但這無疑加重了淩少爺的怒火,於是一見著阮流今,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柳熙年呢?叫他出來!”

阮流今正因為當家琴師咫素失蹤的事情而生氣,此時見著麵色極為不佳的淩輒,也是惡聲惡氣:“我怎麽知道!我替你看著他的呀?”

“你……你你你……”

“你什麽你!”

這一吵一吵就又打了起來。

兩邊侍候的小廝早就習慣了這種情況,看他們打得差不多了,才互相使個眼色,上前拉開各自的主子。然後就有女眷出來將屋內收拾一番。

小廝們萬分羞愧地為自家主子整理發髻,衣襟。攤上這樣的少爺,他們還能說什麽呢。

“你剛才說,咫素也不見了?”淩輒打完架,氣也消了。

阮流今點點頭。他才是最大的苦主呀,作為台柱的琴師不見了,還要對那些預訂了咫素彈琴的紈絝年少們編理由,還得賠禮。這得多麻煩!

淩輒突然一拍大腿,嚇了旁邊的小廝一跳。他恍然大悟似的說:“我就說嘛!那家夥重色輕友,肯定是跟咫素私奔了!”

阮流今丟給他一記白眼:“你是說,他放棄了右監門衛郎將的大好前程,以及繡宮一品裏大把的比咫素漂亮很多倍的姑娘們,而和咫素私奔?”

“呃……”淩輒發出一個尷尬的音節,不知道要說什麽。

阮流今道:“蘭箏閣沒了咫素,生意肯定要變差的呀!將軍可有辦法補救?”

淩輒想了想,笑的挺奸詐,“你可以去找你堂哥阮時錦嘛!那可是洛陽第一琴師。你這可是近水樓台。”

阮流今聽了一個漏風巴掌就拍上了淩輒的腦門。

淩輒捂住被打的地方,抬頭看向阮流今,一臉的委屈:“你讓我出主意,現在我說了,你又這樣。”

“……”阮流今被他那副表情噎住了。

他出的主意是不錯,但阮時錦的性子……當年他還沒有辭去散騎常侍一職的時候,赴齊王私宴,齊王請他彈奏,他都以“身著公服不為伶人之事”為由拒絕,如今要他到蘭箏閣給眾多身份地位還沒他高的人彈奏……這種可能性真的存在嗎?

更嚴重的是,阮流今與阮時錦從小就不對盤,這點淩輒也是了解的,所以阮流今才那麽大反應,並且,阮流今一直鬥不過阮時錦。

一想到那位趾高氣昂的難纏堂哥,阮流今就不自覺地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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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香薰簾繞,處處飄蕩著洛陽的優雅奢麗之氣的的蘭箏閣不同,臨淵公子柳熙年與洛陽琴師咫素此刻所見,是千裏黃沙。西北偏北的蕭索之風,直吹得人皮膚幹裂。匈奴人的回鄉之路,響馬掠過荒野,駝鈴泣訴黃沙。

這是護送匈奴質子歸國的隊伍。紅葉齋的新任務,同時也是柳熙年作為監門衛郎將的任務。

白日淪西河,遠山隻剩下犬牙般鋒利的剪影,隊伍中已經有人搭好了帳篷,匈奴質子慕欽將徑路神的旗幟插在主帳前,然後跪下,虔誠地行五體投地大禮。

柳熙年雙手環胸靠在帳篷邊,清冷的聲音響起:“您更應該相信帝國的君主會支持您到底。”

而不是去拜這種傳說中的神明。

慕欽結禮,起身理了理衣襟,對柳熙年一笑,“在匈奴徑路神是非常靈驗的。它在大漠上奔襲,帶來榮耀與勝利。”

柳熙年挑了挑眉,不再言語。

慕欽看向一身兵家子打扮的咫素,歎息似的說道:“真是迷人的女子,在洛陽城中一定有無數人拜倒在她的裙下。”

咫素坐在車輪邊,視線定在天邊的某個地方,若有所思。

柳熙年又是洛中年少的優雅笑容,卻說著與優雅無關的言語。“洛陽城中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在她的短刀下。”

慕欽一怔。也是,能跟隨車隊去匈奴龍庭的女人,怎麽可能僅僅是長得漂亮這麽簡單?又看向這位負責護送的監門衛郎將,分明是白衣翩翩,飄逸絕倫的貴族年少,卻是監門衛的將軍。怎麽看都覺得他手無縛雞之力呢。……中原人,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素月從東邊的山口升起,清冷的月光灑在了戈壁灘上,咫素抬頭看了看不遠處圍在火堆旁邊的人們,有些百無聊賴,回想一路從洛陽到長安,又在長安打扮成男子往涼州行進,到現在已經半月有餘。突然想到阮老板此刻會是什麽表情呢?一定會非常有趣吧。咫素不自覺地笑了笑,那個漂亮的少年老板,似乎有些與眾不同。

咫素晃晃腦袋,靠著帳篷坐下,脫下靴子,將裏麵的沙子倒出來,然後又穿上去。

柳熙年從火堆旁的人群中走出來,到咫素旁邊坐下。問:“怎麽一個人坐在這兒?”

“你們總是聊女人,大部分還是歡場女子,我沒興趣聊這些。”咫素答。

柳熙年看著她將靴子穿回去,靴子側麵有護甲,似有精鋼般的光芒一閃而過,柳熙年側頭問:“刀就藏在這裏麵?”

咫素怔了怔,又笑得眉眼彎彎,拿起腰間配的長刀說:“刀在這裏呀!公子的眼睛到了夜晚就這麽不好使的話,可是要吃大虧的呀!”說完又調皮地眨了眨眼。

柳熙年被逗樂了。“起碼我看得清護衛小咫長得不太好看呀!”

咫素有些驚訝,柳熙年說出這種話來不符合名士一貫的作風。名士們向來自我要求甚高,重清虛寡欲,溫文爾雅。最高境界是泰山崩於前而麵色自若,一般而言,他們喜怒不形於色,也不會說出這樣的直白得接近人身攻擊的話來。

柳熙年見她不說話,就問:“你生氣了?”抿了抿唇,把那句“女人都這般開不起玩笑”給壓了下去。

咫素朝他一笑。“公子的語氣,讓我想起了我家老板而已。”

柳熙年點點頭,又問:“阮家與皇族,似乎沒有太密切的關係,為什麽陛下會選中阮流今呢?”

咫素道:“蘭箏閣……是我自己選的。”

柳熙年朝她投去不解的目光。

咫素低頭,從靴子的護甲中抽出一把短刀來。刀身大概是一掌的長度,刀柄也是那麽長,柄上還有繁複的花紋。咫素朝柳熙年晃了那把刀,“你看,刀不能隻有刀刃啊,還要有刀柄,刀柄上的紋路還可以自己刻上去。”

匈奴護軍首領紀信走過來,古怪地看了一眼咫素,咫素這時已經將短刀插進了靴子,她連忙站起來向紀信行禮。

紀信說:“柳公子不和眾人喝酒,而和小咫在帳邊賞月,當真好雅興。”轉頭打量咫素,“細看小咫長得確實清秀,就是黑了點。”

“哈哈。”柳熙年會意地笑起來,伸手攬過咫素。咫素瞪他一眼,掙了掙,柳熙年朝她使個眼色,又對紀信道:“護軍既然知道,還請擔待些。”

紀信大笑起來,拍了拍柳熙年的肩膀,一副“我都了解”的表情。卻說:“現在的年輕人啊,我真是越來越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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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流今沒想到咫素竟然一去一月有餘,還似乎完全沒有回來的意思,如今隻有硬著頭皮去請阮時錦。淩輒本來幸災樂禍地要去觀摩,被阮流今以“向大司馬大人告發你”之語給威脅了回去。

竹林幽幽,白衣的美青年對著流水優雅地振袖。一回首的剪水溫柔中,似又帶上了飛揚的傲氣。

——那是洛中名琴阮時錦。

阮時錦看見阮流今自竹林中走來,微微挑眉。

少年黑紅相間的衣著似與清幽的竹林格格不入。

那廂阮流今早已陪好笑臉,“哥哥……我……那個……”阮流今深深地鄙視自己,怎麽見到這人就說不出話了?喂喂喂喂,勇敢些勇敢些!給自己打完氣,阮流今突然嚴肅起來,那表情,稍微懷疑一下就是對“誠摯”二字的汙辱。複而抬手交疊在額前,深深鞠躬。“流今來請堂兄到蘭箏閣,使洛陽民眾也能聆聽玄妙之音。”

阮時錦第一次見堂弟給自己行如此大禮,一時了然:蘭箏閣生意肯定是變差了。鼻子裏似乎有輕輕的一聲“嗤”,甫入空氣又完全聽不見了,隻餘一句“可以……”

阮流今喜出望外,白衣青年卻又漫不經心的加一句:“每日一百兩。”

少年的心立刻涼了半截,我就知道,你怎麽會這麽輕易答應!阮流今開始討價還價:“五十兩。”

白色的衣袖一甩,青年即將離開。

阮流今立刻抓住青年的衣袖,“堂哥~~”

白衣人回頭看向玄紅的衣服,卻不看少年的臉,聲音冷得像冰,“阮老板,我身為世家子弟,肯應您之邀去拋頭露麵為伶人之事,足下還要討價還價?請不要再侮辱在下了。您自是生財有道,恕在下不能奉陪!”

這話聽起來像是生氣了,更何況以阮時錦的性格,因身份之事生氣實在是太正常了。整個時代的人都在為名望門第斤斤計較,何況他生來便是貴胄?

阮流今鬆開衣袖,低聲道:“對不起。”

阮時錦默然。

阮流今又不甘心地說:“但是我是真的希望堂哥可以去讓全洛陽的人都聽見你高超玄妙的琴聲,美好的東西難道不應該共同欣賞嗎?”

阮時錦看向少年漂亮如同女孩子的臉,其實這種長相並不是很受士大夫們的推崇,男生女相總帶了些軟弱的色彩,幸而他有兩位兄長在朝為官,所以叔叔才同意他去經商的吧。這個時代並不歧視商人。阮時錦抬眼而笑:“堂弟這話說的可就不對了,你看那些珠玉珍寶,擁有者們何曾把它們拿出來與眾人分享呢?由此可見,珍貴美好的東西必然要藏於家中視為珍寶。他們因為聽不到我的琴聲,才愈發地想念我的琴聲。更何況高蹈玄妙的琴聲常人也不一定能聽懂。陽春白雪,曲高和寡,你讓我日日在樂坊中對牛彈琴,不是讓我的琴聲也落入凡世的汙淖之中了嗎?”

阮流今一時語塞,愣愣地看向堂哥。

那廂阮時錦卻眉開眼笑:“哈哈,一百兩,同不同意?”

……哎?阮流今十分詫異,本以為他生氣了,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同意去蘭箏閣彈奏,卻又突然來這麽一句…………反應過來的阮流今忙不迭點頭。

阮時錦笑得像狐狸一樣狡猾:“堂弟呀,做生意要精明呀!不要這麽容易被騙啦。”說完饒有趣味地捏了捏小阮的臉。

阮流今恍然抬眼,那人眯起的眼睛笑得明明白白。可惡!又被這家夥唬住了!

但無論如何阮流今還是有錢賺的。

阮時錦本就是金字招牌。

那可是阮時錦呐!無數名門淑媛平日裏想見都見不到的存在呀!就算蘭箏閣突然間漲價漲到了原來的五倍,那也是值得的呀!

淩輒在貴賓席聽了半天也沒聽出來阮時錦的琴聲與咫素的有什麽差別。他翻著白眼對阮流今感歎了一句:“他竟然真的來了這裏,你說他該是有多缺錢呐!”

阮流今無言以對。

淩輒又要發沒有名士風度的感慨,阮流今隻好打斷他:“你怎麽進了驍衛還這麽閑?”

“今天不是我當值。”

阮流今又問:“知道柳熙年去哪兒了?”

淩輒抿了口酒:“衛將軍派他去護送匈奴質子了。”

“……咫素也去?”

“這我就不知道了。”淩輒一仰頭又喝下一杯,“我看他們是真私奔了。”

阮流今道:“今天是我二哥值夜嗎?”

“……啊……好像是的,前輩們很嚴肅的,反正我跟他們聊不來。”

阮流今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抬頭看淩輒一眼,譏諷地說:“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把‘聲色犬馬’四個大字寫在臉上?”

“……”

淩輒歎了口氣。

丫鬟小真端著一杯茶進來,對阮流今道:“老板,櫻遠舍秦夕秦小姐送您一杯浮羅香,請您到櫻遠舍一敘。”

“哈~”阮流今得意地笑起來,對淩輒說,“看來還是我比較受歡迎,我要去和美麗的小姐約會嘍~~”

淩輒一把拉住他,“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阮流今一把拍開那隻手,乜斜著淩輒道:“就算有八隻手足,也不能不穿衣服。”

“我都沒去繡宮一品,來照顧你的生意。那裏的姑娘多漂亮。”淩輒說。

阮流今翻了個白眼,“比起裸奔,我更願意斷手斷腳。”說完不再理會淩輒,徑直朝櫻遠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