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紅葉齋

十月初五,上苑皇家獵場,天子圍獵。

按慣例,皇帝圍獵時,整個獵場都有重兵把守,京西大營的將士守在最外圍,內部由驍騎營和金吾衛再布一層防,豹騎和佽飛已經是最優秀的士兵,就連參加圍獵的人員都是經過再三挑選的,為的是萬無一失。

獵場南部的密林突然驚起一陣飛鳥,撲騰撲騰地飛向遠方。

看來飛揚跋扈的少年們已經進了林子,無意於打獵的柳熙年轉頭看向密林的深處,有些百無聊賴地想。

突然聽見有人喊:“扶風王世子中箭了——”

世子中箭?

然後便看見侍從們手忙腳亂地將世子送了出來,那一箭正中要害。看來是活不成了,柳熙年判斷。

三日後,蘭箏閣。

阮流今正倚在窗邊看書,僅僅是一張側臉就讓人口水都流了幾尺,午後的陽光,雕花的窗,君子端方如玉,一切寧靜而美好。

將美好的氛圍打得連渣子都不剩的人是淩輒。

他闖進來,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柳熙年在哪裏?”後麵跟著丫鬟小真,氣喘籲籲地說:“老板,淩公子說有事找您,連通報都等不及了!”

阮流今無奈地搖搖頭,道:“算了,以後如果是淩公子的話,你就不用通報了,免得被他折騰死。”頓了一頓,又說,“叫咫素送茶進來。”小真應聲出去,阮流今才瞥了淩輒一眼,語氣生硬地問:“來幹什麽?”

淩輒的語氣同樣生硬:“柳熙年呢?”

阮流今哼了聲:“我替你看著他的?蘭箏閣又不是他家的。”

咫素將茶送進來放在桌上,低眉順目地說:“請用茶。”

“咫素好歹也是你們蘭箏閣的琴師,你居然讓人家端茶遞水?”淩輒看向咫素,不禁為她遇見阮流今這樣的老板而感到惋惜,其他樂坊的琴師都是被當成貴人供著的,生怕琴師一個不樂意就跑到其他的樂坊了,蘭箏閣作為洛陽最大的樂坊,竟然是如此對待琴師的!其他樂坊的主人若是知道了,不知該做何感想。

阮流今沒理會他的話,端起茶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問:“你找柳熙年做什麽?”

淩輒便將三日前扶風王世子中箭的事情說了一遍。

“唔?是這樣麽?”阮流今點了點頭,“原來是張馳失手殺死了世子。”

淩輒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是張馳的話我就不用這麽急著找柳熙年了。”

“啊,你是說,張馳受冤入獄?”阮流今說,“所以你要找審理張馳的廷尉柳頌的兒子柳熙年來向他父親求情麽?這種方法不可能成功吧?”

“是不可能成功。”淩輒有些無力地說,“我找柳熙年並不是要他求情,而是請他出堂作證。”

阮流今道:“張馳自然有張家人為他操心找證據,張家人都不急,你倒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了。”

淩輒道:“張馳與我從小一同長大,如今他受冤入獄,我怎麽能袖手旁觀!”

阮流今歎口氣:“要是有一日我有難,你也會這般為我麽?”

“你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淩輒道,“要是你有難,我自然會不顧一切地救你。”

柳熙年雖出身士族,卻喜歡遊山玩水,行蹤不定,要找他好像是不太容易。不過柳熙年閑時常來蘭箏閣聽曲,所以淩輒才來蘭箏閣找人。

“世子死的時候柳熙年離張馳不遠,或許他可以證明張馳沒有作案的時間。現在很多證據都對張馳不利,我隻能想到柳熙年了。”淩輒突然想起之前柳熙年經常請咫素到櫻遠舍彈琴,就問:“咫素,你和柳公子似乎相熟,你知道他在哪兒麽?”

咫素搖了搖頭:“讓公子失望了。”

淩輒皺起了眉頭,要去哪裏找他呢?

突然,阮流今挑了挑眉說:“我知道有個方法可以找到他哦,”他頓了頓,又說:“……隻要你肯花錢的話。洛陽城東有個桃花林。”

這才知道他的意思,淩輒一把拉上阮流今說:“我們這就去紅葉齋!”

紅葉齋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似乎是專門為找人而設立的一個機構,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你要找的人,沒人知道他們是怎麽找到的,但他們就是做到了。

這也曾經引起過一些人的恐慌,因為他們既然知道你在什麽地方,就必然還知道你其他的一些事情。於是有人要毀掉紅葉齋,但是紅葉齋依然存在就說明,沒有誰成功過。

阮流今看著桃花林中分外醒目的百年紅楓,以及樹邊的木製樓閣,表情格外痛苦地說:“我為什麽要跟你來這個桃子都已經被摘光了的地方?”

淩輒義正詞嚴道:“小阮,張馳無論如何也算是和你有那麽一點交情了,你怎麽這樣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呢?兄弟有難,你難道不應該出一份力嗎?”

阮流今欲言又止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受了什麽了不得的冤屈。

“張馳找了淩輒,若是淩輒的父親淩凱和張家聯手的話,怕是對您不利。”咫素麵色嚴肅地說。

坐在案後的那名男子卻是一臉輕鬆的表情,“淩凱知道也沒什麽,應該讓他和張家收斂一下,盡好他們身為臣子的本分。更何況這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咫素抬頭看向男子俊美的容顏,眉宇間已有了與當年截然不同的威嚴與霸氣,他再也不是那個孤獨的少年,但是少年時頑劣的本質似乎還是並沒有完全的褪去啊。

“不過,張馳若是如此的話,你們也該行動起來配合一下。”

進紅葉齋的們首先要交十兩金子,然後再另付錢負責找人,這樣的高額收費,才將很多人拒之門外,要不然紅葉齋早成了菜市場。

一個帶著麵具黑衣男子將淩輒和阮流今領進了一條暗道,火把的光芒閃閃爍爍,而這不見天日的暗道曲曲折折,一時間在阮流今眼中,竟也有了悲壯的意味。

想不到這紅葉齋表麵上看也就是一座普通的木樓,下麵竟別有洞天,大得像地下迷宮。淩輒笑了笑,這紅葉齋的主人還真是有錢。又想到紅葉齋高額的收費,回頭看了阮流今一眼,得出一個結論:商人都是見錢眼開的。

正這麽想著,嘴角不經意快要露出笑意,卻聽見身後有衣襟摩擦的聲響,回頭一看,阮流今一個不穩,踩上了褲腳,正向自己跌來,淩輒連忙伸手扶住,笑了笑,真難得呢,“阮老板也有慌張的時候?”

阮流今尷尬地笑了笑。

他們被帶進了一個裝飾華麗的房間,桌邊坐著一名紅衣男子,金色的麵具與這房間的裝飾相得益彰,華麗而詭異。男人微笑著開口:“二位請坐,不知二位想要找誰?”

“柳熙年。”

男人仍然是微笑著,“請先交一百兩金子。兩日後柳熙年出現在蘭箏閣時,會有人去取餘下的一百兩。”

淩輒皺了皺眉,“萬一柳熙年沒去呢?”

紅衣服的男人的笑意似乎更濃了,“你放心,兩日後他一定會去的。”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似乎即使柳熙年不去,他們也有辦法讓他在那個時間出現在那個地點。這便是紅葉齋的能力,他們不會讓紅葉齋砸了招牌,所以柳熙年必須去。

淩輒想,真是令人恐懼的信心。正準備付定金時,卻被阮流今按了下來。淩輒看向他,他抬起頭,目光咄咄逼人:“不知閣下可否以真麵目示人?”

“哎?”男人有些詫異,但轉瞬就恢複了平靜而又有些輕浮的笑意,“看也可以,請一次交付所有的金子。”

淩輒憤怒了,難道你長得傾國傾城,值得讓人一擲百金?但更讓他吃驚的是,一向把錢看得和命一樣重要的阮流今竟然迅速地掏錢放在桌上,毫無悔意地說:“請摘麵具。”淩輒想他這麽迅速地掏錢肯定是怕他自己思考久了會舍不得拿錢出來。

“你怎麽知道是我?”柳熙年眼眸如墨,膚如凝脂,一身紅衣與他清雅的麵容相稱,竟是說不出的妖冶。

阮流今看這他大加讚歎:“柳公子這樣打扮我倒是頭一次看見。”

淩輒也點點頭表示讚同。

柳熙年尷尬了一會兒,才麵無表情地說:“我知道你們找我什麽事,但當時我在林子外麵,根本沒有注意張馳,我不想做偽證。”

而淩輒的話卻與張馳沒有任何關係,他說:“我很好奇為什麽廷尉的兒子會是紅葉齋的接待人?難道說,紅葉齋的主人是廷尉大人?”

柳熙年的臉色沉了下來,“你以為,你問,我就會回答麽?”

即使找到了柳熙年也無濟於事,這樣的話,張馳肯定是要被處死的了,但是淩輒還是有些不甘心,從小到大的兄弟突然間被冤致死,就算是無望了,也還是希望自己能幫他一把啊。

正當淩輒為此事煩得焦頭爛額毫無進展的時候,牢裏傳出消息,張馳畏罪自殺了。這讓淩輒大受打擊。

可是在這種時候,張馳怎麽可能畏罪自殺?若是有人要殺張馳滅口,那麽,這背後肯定有更大的陰謀。那麽,扶風王世子肯定就不是張馳所殺。那麽那個人為什麽要殺世子?而張馳會不會與這件事有關?

淩輒本想動用父親的關係來查出張馳自殺的真相,卻被父親罵回來:“你插手這件事幹什麽?張家都沒有做什麽,你以為你能做出什麽對張馳有利的事情嗎?”

幾日後,蘭箏閣。

“哎,淩輒……如果……”阮流今有些吞吞吐吐,“我是說,我對你隱瞞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你會原諒我麽?”

淩輒乜斜著他,“你能有什麽重要的事情?你一天賺多少錢我也沒興趣知道呀!”但看見阮流今一臉的嚴肅,淩輒才勉強正經起來,“好吧,你說,隻要你不是正計劃著要怎麽殺我家老頭子,我都原諒你。”

阮流今道:“你跟我來。”

淩輒絕對沒有想過,自己日日造訪的蘭箏閣,洛陽最大的樂坊蘭箏閣,來客絡繹不絕的蘭箏閣,下麵竟然也挖了密道!

“歡迎。”柳熙年眉眼帶笑地說。仍然是上次那個華麗的房間,柳熙年一身白衣,飄逸絕倫,不愧是聲名遠播的臨淵公子。而他旁邊的女子杏紅色的羅綺,明豔而清新。真像是一對璧人。淩輒看清那名女子的容貌時,不禁嘴角抽了抽,“咫素?”

沒錯,那個站在柳熙年身邊的女人,就是蘭箏閣的當家琴師咫素。

“怪不得我和阿阮說張馳的的時候他一定要你來送茶。”淩輒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你是紅葉齋安排在蘭箏閣的線人。”

然後,更加詭異的事情發生了,房間裏麵又進來一個人,那人的黑衣,黑發,黑眸,刀鋒般深邃的輪廓,都是如此的熟悉,淩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脫口就是一句質問:“你不是死了嗎?”

張馳的額上掛上一滴汗:“呃……這個……”他尷尬地與阮流今互相對視一眼。

淩輒幡然醒悟:“好哇!你們聯合起來騙我!”

阮流今立馬道:“你說你會原諒我的!”

淩輒看著他,心說大丈夫不可食言,但是,裝死欺騙自己感情的這位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的!於是一拳就往張馳的臉上招呼。張馳早有準備,抬手接住這一拳,諂笑道:“淩大少消消氣,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了。”又湊近了低聲說,“有氣咱們私底下解決麽,不要讓別人看了笑話啊。”

淩輒瞥了一眼咫素和柳熙年,心想他說的也還算有點道理,就鬆了拳頭。

張馳與自己都是立誌要效忠陛下的,現在張馳出現在紅葉齋,那麽,紅葉齋屬於誰也就不言而喻了。也是,除了皇家,誰還能建立這麽強大的情報網,所以紅葉齋引起那麽多人的警戒卻仍然沒人能滅了它。

但是淩輒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張馳為什麽要假死的。

張馳道:“陛下要我轉為暗衛,此後咱們見麵的機會恐怕是要大大的減少了。”

“那麽,陛下為什麽要殺扶風王世子?”淩輒又問。

沒有人回答。

我們都不過是位居高位者手中的棋子,作為一個棋子,有什麽資格去窺探下棋的人的意圖?更何況,窺探聖意向來是抄家滅門的大罪。

柳熙年道:“現在你不得不加入紅葉齋了。”

淩輒道:“隻要陛下一聲令下,我自然萬死不辭。但是,陛下搞這一套,卻是令人費解了。”

阮流今笑了笑:“今上總歸也才二十歲麽,或許是覺得這樣比較有趣呢?”

眾人想了想皇帝陛下少年時的行徑,都覺得這個解釋還是說得過去的。

蘭箏閣的秋意社的一束束各色各樣的菊花大張旗鼓鋪張出一番熱鬧的繁華,淩輒將茶杯送到鼻端,用力地吸一下鼻子,滿足地歎口氣:“還是蘭箏閣好啊,紅葉齋的茶真是讓人難以下咽。”

阮流今笑了笑,美好得仿佛是整個荒原都開滿了花,迷迷離離一直到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