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秦夕此時並不知道麵前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阮時錦,隻是輕輕笑了一下,心中也為這人的話語感到好笑。但是自己卻竟是一樣的似曾相識的感覺,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或許是以前真的見過麵吧。秦夕想。

阮流今終於磨磨蹭蹭地到了秦夕的對麵,尷尬地笑一下:“秦姑娘。”

秦夕這下子甩他臉色一般而言正常麽?他從小是麵對家中的那群恐怖的姑娘們長大的,根本不知道正常的大家閨秀這時候應該是含羞帶怨的吧?於是秦夕丟給他一句“很不好”的時候他也就泰然處之了。

阮時錦此時的感覺——如果你仔細觀察他的麵部表情的話,大概可以看見額頭有一根血管快要爆出來了——這姑娘好生直白。

所謂直白這種東西呢總是沒有盡頭的,沒有最直隻有更直啊!於是秦夕姑娘更加直白的話語來了:“反正你也不喜歡我,我為什麽還要給你好臉色看?”

聽見這話,阮流今和阮時錦同時假意在額頭上抹了一把汗。

其實阮流今這個人本來性子是挺決絕的,如果秦夕還是一副對他餘情未了的樣子呢,阮流今絕對是會和她老死不相往來的,但是她竟然這麽淡然這麽灑脫地就說了這樣的話,反而讓阮流今覺得這人很有意思。本來二人已經沒有了任何轉圜的餘地了,這樣一來好像又可以成為朋友。

秦夕此時並不知道方才與她搭訕的俊美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阮時錦,於是也就無所謂裝不裝大家閨秀的樣子了。——反正阮流今身邊的人和自己都是不對頭的,比如說那個驍騎營將軍淩輒。秦夕心中就是這個打算了。

這下子她在阮時錦心中的形象真是很特別了。敢於在外人麵前跟阮家的姑娘們在家人麵前一個德行——這種印象在阮時錦心目中實在是前所未有的。

阮時錦道:“在下阮時錦,可否邀姑娘共賞。”

秦夕愣在那裏。

啊……阮流今就算是個做生意的,到底也是阮家人,和阮時錦一同賞花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啊。秦夕想,我之前怎麽就沒有想到呢?這下子在著名的琴師心中定然是沒有什麽好印象了。懊悔之意已經可以在臉上看出來了。

阮時錦輕輕笑出來:“姑娘性子直爽,倒是與在下家中的妹妹有幾分相似了。”

“哈……是嗎?”秦夕還是尷尬。

這邊還在尷尬著,突然前方傳來一陣喧嘩。

三人走到那邊的一群人的旁邊,一個華服公子正對著一名清秀的少年和一名成年男子嘲笑般地說:“你們也來賞桃花?化外之民懂得落英繽紛的美妙麽?”

公子旁邊的跟班們一陣附和,都在用同樣鄙夷的表情說著“就是啊”“懂麽”之類的話語。

那名少年阮流今是認識的,正是之前隨同柳熙年一同來到洛陽的暮塔,他旁邊的的男子似乎是鮮卑的質子慕容華。慕容華已經憤怒了,正準備衝上去把那名華服公子打翻,暮塔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不讓他前去。隱忍的表情很是令人心疼。

阮時錦掃了一眼那個華服的公子,思索了一下終於想起來是同為侍中的馮紹家的公子馮原。

冷笑一聲,阮時錦道:“馮公子今日倒是難得的好興致呢!”

馮原轉過頭來,看見身後站著的竟是阮時錦,立刻討好地笑起來:“哪裏哪裏,附庸風雅而已,不及大人您天生的優雅風流。”

阮時錦仍然是冷著臉:“既然都是來賞花,公子這般為難別人是何用意?”

“大人有所不知,”馮紹道,“這些人是北方蠻夷之人,豈能理解我大黎風雅之舉!”

於是阮時錦和馮原就打起官腔來了。

阮流今感歎,果然一進了朝廷,這套誰都會了啊!

阮流今已經到了暮塔的旁邊,問道:“你們也來賞花麽?介不介意一起?”

慕容華餘怒未消,氣哼哼道:“隻怕影響了公子們賞花的興致!”

秦夕也曾在蘭箏閣見過暮塔,覺得這個少年實在是清秀得惹人憐愛。秦夕在一旁道:“我們邀請的是暮塔王子,和閣下有什麽相幹?”

“你!”慕容華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一日便在賞花中過去了。

晚間暮塔回到柳家別院,拿了桃花釀當水一樣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

……十裏桃花春風九度。

哈……

暮塔突然笑起來。“去你的風致無二!”突然又將手中的杯子扔了出去,暮塔突然覺得自己實在是傻的可以,本來在匈奴好好的小王子不做,偏要來洛陽……就算是不受寵的王子好歹也是王子,可以帶著散叔和隨身輕騎馳騁大漠誰不得低聲下氣!如今到了洛陽竟是要看別人的眼色了!

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性格就突然懦弱了……當年那個目下無塵的小王子也不知道是哪裏去了。

哈!

到最後隻剩下對自己的嘲笑。

暮塔直接拿嘴對著壺口喝上了。

大漠所沒有的桃花釀,味道醇美後勁十足,暮塔喝了一會便已經醉倒在桌邊了。柳家的仆人們出來收拾了桌子,又將暮塔攙回房間裏去,聽見暮塔小王子似乎是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混蛋”之類的話,也不知道是在罵誰。

月亮已經升至正上空,照得街巷的青磚路麵有些慘白。街上有個人影慢悠悠地晃動著,像是喝醉了一樣,這時候已經宵禁,街道上是不允許有行人的。若是碰上了巡街的金吾衛,免不了要受牢獄之苦。那人卻像是毫不知情一樣地慢慢地走著,大概是真的喝多了,喝得忘記了時間,走著走著竟是突然倒了下去,就那麽躺在了街道上。月光終於照亮了他的臉,同今夜月色一般的慘白。

第二日路過的百姓看見了立刻大叫起來:“死人啦死人啦!……”有人報了官,經官府證實死者便是鮮卑質子慕容華。

阮流今聽到消息的時候歎了一句人生無常。

昨天還和自己一同賞桃花的人,今天就死在了大街上。

然而也就這樣一句感歎而已。

洛陽,不僅僅是飛黃騰達之地,同時也是無數人的葬身之地。多少英雄豪傑從邊陲曠野邁入她的高牆,不久以後大部分都變成了屍體,再也沒能回到家鄉。那些做著衣錦還鄉榮歸故裏的美夢的人們,有很多都死在洛陽的街道上,然後埋進亂葬崗。

即使是在洛陽長大的阮流今,對於這個浮華的地方也沒有太多的情感,覺得它還不如當年堂兄曾經逃到的江州有風情。

阮流今其實是打心底裏討厭這個地方的,以及那些削尖了腦袋往這裏擠的人們。

暮塔也被帶到官府衙門去問話。

衙差的語氣極其不好,像是對待一名犯人,簡直就像是認定了暮塔就是凶手一樣的恨不得在過堂審問之前就給他戴上枷鎖。

他是最後一個與慕容華見過麵得人。

現在這個時候匈奴與鮮卑都沒有黎朝強大,他們似乎是忘記了當年匈奴的戰馬曾經踏過河朔地區直攻中原,忘記了匈奴當年也曾經威風地逼迫得漢人不得不以公主和親的方式求得暫時的和平。到底是世殊時異,如今匈奴的王子也要受這樣的欺壓了。

或許他們沒有忘記,一直記仇記到今天,終於等到了匈奴弱小了,可以一點一點地盡情地欺侮回來。暮塔想。

好在洛陽的府尹是以為明事理的官員,一切公事公辦遵循章法。

堂上暮塔被要求跪下,暮塔道:“我是匈奴王子,受得起我一跪的人隻有單於和陛下!”麵對著滿堂的異族人士,他仍然有膽色說出這樣的話來。直令坐在堂上的府尹章方都想要叫上一聲好,聽說這個是務桓單於最小的兒子,似乎有一點爾父的遺風,當年的務桓單於也算是很厲害的首領了,若不是章方的老師衛衍在北方的幽州,恐怕匈奴是鎮不住的。當年衛衍也曾經有過對務桓單於的評價,總結下來大概就是“霸氣”二字,若不是那時候的匈奴已經積弱,或許真能被他重振雄風。然而務桓一死,匈奴內亂嚴重,如今是再也沒有振興的希望了。

府尹跳過這個話題,也沒有再叫他跪下聽審來為難他,直接開始了審問。

暮塔將那一日的事情全盤托出,包括侍中馮紹之子與慕容華交惡一事。他的意思已經很明顯,慕容華白天才與馮原杠上了,晚上就死了,不是馮原報複是什麽?

然而馮原是什麽人?侍中之子,洛陽馮家的後代,身份家世都很高貴,豈能憑一麵之詞而且還是猜測就定罪?沒有明確的證據,就算是要問案,這樣直接就去把馮原像暮塔一樣抓過來也是不行的,侍中大人第一個就不會讓府尹有舒坦日子過。章方本就是衛衍的學生,與馮紹向來不是一派的,馮紹本就恨不得找茬把洛陽府尹給換成他人,若是再直接去抓他兒子,他肯定就是被放出京去的結果了。

這慕容華之死,以及匈奴王子被抓進官府的事情偏偏傳了出去,傳到了西北方的涼州和秦州,已經被傳得不成樣子。

正是人言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