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其實這次的審問衙役們也是公事公辦的,他們就算是對著普通的漢人也是這個態度,甚至還要更加惡劣一些呢。
而且由於他是異族的王子,這次的庭審甚至不允許老百姓在旁觀看,這已經是很大的尊重了。
暮塔被客客氣氣地送衙門送了出來。匈奴即使已經示弱,我漢人終究要有著博大的胸懷,不可因為他們弱小便欺侮之。這是府尹的意思。慕容華的死因無論如何也是一定要查清楚的,鮮卑人在涼州至今不安寧,去年陛下為了鎮住鮮卑人還特地設立了秦州府呢!若是他們的王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洛陽,鮮卑氏族恐怕不會善罷甘休,這件案子無論如何都是要破的,即使是破不了也一定要弄一個是由於慕容華自己某方麵的原因而死的假象,總之無論如何不能激怒現在已經很不平靜的鮮卑族。
暮塔一出大門,等在門口的柳府的小廝便迎上來,為他係上禦寒的披風,一邊細細觀察著暮塔的麵色問道:“他們可有為難王子?”
暮塔搖搖頭:“沒什麽。”說完便向前走去,小廝跟在後麵。從身後看過去,暮塔的披風隨著走動飄起來,那背影,竟是從未有過的蕭索與孤傲。
柳熙年輪休的時候到別院看望暮塔,少年坐在小院子裏,抬頭看他的時候仍舊是笑得一派天真,明亮的眸子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底。
暮塔道:“你知道為什麽那時候我願意跟著你來到洛陽嗎?”
怎麽突然問這個?柳熙年心想。
不過,“為什麽?”柳熙年還是順著他問道。
暮塔說:“因為我覺得你和我的母親有些地方很相像,比如說說話的時候偶爾慢悠悠的語速。不過母親大多時候都是很冷談的,不喜歡說話。她不說話的時候特別的美麗,不過看上去總覺得悲傷。所以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地方,能夠生長我的母親那樣的精致得像是翠玉雕刻的花朵一樣的人。美麗,又好像稍不注意可能就會碎掉了一樣。”
少年的目光定在很遠的地方,柳熙年知道他在懷念從前的時光,他的眼中看見的,也一定是當年他母親|美麗的模樣,說不定還有大漠的軍帳和春天的草原,於是便也不再出言打攪他,安靜地聽著。這一刻的時光悠然而美好,就隻有暮塔清泉般的聲音像是竹子散發的芬芳一樣慢慢地在空氣裏流轉。
“其實她對我還沒有散叔對我的一半好,但是還是忍不住要想念她。”
“想念她偶爾溫柔的笑容和溫暖細膩的手掌,撫在臉上的時候讓我忍不住想要輕輕地蹭。”
“偶爾也會在夏天的某一個黃昏,親手給我編一個花環戴在頭上。”
暮塔說著說著,不經意間柔美的臉上就有了沉迷的笑意。柳熙年不忍打擾,連伸手去撫摸一下那樣的笑靨都不敢。
時間緩緩地流淌,漸漸地就進入了黃昏,夕陽的餘暉灑在少年的身上,與天邊緋紅的流雲、頭頂翹起的飛簷一起組合成美妙的景色。
少年似乎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和柳熙年一起坐了將近一個時辰,仍然沉浸在往昔的回憶裏。
他的麵容已經有些模糊,柳熙年想,果然對著太陽太久了,眼睛都不太扛得住了。
柳熙年抬手撫上他的額頭,眼神溫柔慈愛,像是看著自己的弟弟:“過不了多久我就會護送你回去,和你的母親團聚了。”
“真的嗎?”暮塔的眼睛簡直就像是要自己放出光來一樣。
柳熙年點頭,不知道為什麽看見暮塔欣喜的眼神他卻是突然覺得有些堵得慌。大概是自己把他帶過來,卻沒有讓他很快樂地生活在這裏,覺得自己很沒用吧?柳熙年想,確實是挺沒用的。當初說什麽要帶他去看十裏桃花,結果自己天天都在宮裏待著,桃花還是要他自己一個人去看,還聽說前幾日他和鮮卑質子去看花時受人欺負,這樣的自己,怎麽對得起那個純潔的小王子的信任呢?想起當初暮塔看他的時候的眼神,柳熙年就生出一股子慚愧來。
晚上的時候柳熙年與暮塔一同在院子裏散步消食,春天的晚風還是有些寒冷,柳熙年將暮塔的外衣拉緊一些,又將帶子重新係緊了些。暮塔抬頭看他,眼睛像是遠方天空裏的星子,閃亮亮的,眼角嘴角全是明媚的笑意。柳熙年道:“晚間風涼,你要注意些,不要生病了,我常常在宮裏,也不能回來照看你。無論如何你都是我帶到京洛來的,我總該對你負起責任。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住在這裏,我已經覺得很愧疚了,若是你再生病了,那我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了。”
暮塔點點頭,不語。
柳熙年又道:“也不要太想念故鄉了……執念太深,也是容易生病的。”這個向來無憂的少年突然間這樣多愁善感起來也是很令人心疼的。
暮塔聽了這話突然間笑起來:“這個我怎麽能控製呢?想起來的時候自然是思念的,還能想到一半就強製性地不想了嗎?”
微風柔柔地吹過來,暮塔沒有被束起來的發絲輕輕地飛揚著,掃到柳熙年的臉上,有些癢癢的,簡直像是撓到了心尖上。柳熙年覺得心裏麵有一個什麽地方驀地就柔軟了。
皇宮,驍騎營屯所。
不必值夜的豹騎們已經熄燈就寢,整個屯所安靜地隻能聽見晚間呼嘯而過的東風的聲音。
淩輒其實還是覺得很煩躁。
為什麽偏偏這個時候就要成親了呢?那天寫信和小阮時候自己是被父親留在家中了,才沒有去蘭箏閣。但是,成親這種事情,到底要怎麽和小阮說啊!
——我和小阮在一起才幾天啊!!接吻都沒接過幾回啊……難道這就要分開了麽?
淩輒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起小阮微笑的臉就覺得自己若是就此與小阮斷了的話一定會心痛死的。那麽……打定主意不成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父親無論如何一定會比自己成親的。但是憑著小阮那樣的一旦決定了就再不悔改的性子,若是自己成親了,他一定會看都不願意再看自己一眼,說不定知道有自己在的地方就會立馬躲開……如果小阮對待自己就像是一個陌生人甚至還不如一個陌生人的時候,自己……真的可以接受這樣的結果嗎?淩輒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突然間覺得堵得慌——僅僅是想一想,就覺得十分地難受了啊。
就這樣輾轉反側了整整一夜。
次日淩輒頂著極其憔悴的一張臉巡視各門的時候正好遇見柳熙年入宮,柳熙年倒是麵色紅潤,看上去意氣風發得很。
淩輒悄悄地歎口氣,與他寒暄兩句,便接著巡視去了。
後來王鏞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趕緊打發淩輒去休息,於是淩輒就沒再巡視了。
休息的時候,淩輒又看見柳熙年,準備打個招呼便走,柳熙年卻問:“今日將軍的麵色似乎不大好。”
“啊……”淩輒道,“昨晚沒睡好啊。”
柳熙年點頭:“是這樣啊。”
柳熙年不再搭話。
就這樣大眼對小眼了半晌,柳熙年卻又吞吞吐吐地問淩輒,“其實,在下有個事……想要問一問將軍。”
“哦?”淩輒有些好奇,“但說無妨。”
“將軍……與阮老板……是否……是否……”柳熙年似乎沒有想好這種事情要怎麽開口。
淩輒驀然緊張起來,他該不是……該不是看出什麽來了吧?如果連平時不怎麽聯係不常常見麵的他都能看出來的話,那麽其他人,諸如咫素、阮時錦、小真以及……自己的家人……是不是……是不是……都能看出來??
難怪突然說要給自己娶親了呢……原來竟是……看出來了麽??自己和小阮竟是有表現得這麽明顯麽?那麽,接下來,我要怎麽辦?淩輒這樣焦急地想著,麵上卻是一派的古井無波,等待著柳熙年的下文。……就算是被判了死刑,也還是要活到要斬首的那一刻的吧?如果……柳熙年真的問了,自己……要怎麽回答?
僅僅是一個呼吸的時間,淩輒的心思卻已經百轉千回。
“這個……”柳熙年並不知道淩輒的心情究竟是有多麽的忐忑,不過他倒是有些難為情的樣子。這種心情,總覺得像是護犢的母牛一樣,總是不想讓那人受到一點點的孤單與寂寞的,柳熙年自己也是不知道這種心情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淩輒忐忑地等待著。心中多麽希望柳熙年就此卡住,什麽都不再問了啊!如果你什麽都不說了的話,我會無比感激你的。淩輒在心裏說。
“當然我也覺得這種事情還是直接和阮老板說比較好……”
什麽!你竟然準備直接和小阮說!!淩輒差點就驚叫出來。好在柳熙年還在想著措辭,並沒有注意淩輒此刻驚異的麵色。
柳熙年道:“我想要拜托你們,當然主要著阮老板,能夠在我當值的時候多多關照一下暮塔……就是匈奴來的小王子……總覺得他最近孤寂得很,變得有些奇怪呢。”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淩輒一聽他說的竟然是這話,下意識就摸了摸胸口,覺得心中的大石頭立馬就落了地。
——原來是說那個匈奴小王子的事情啊!我竟然這麽傻的擔心了大半天,這家夥說話這麽吞吞吐吐的,真是嚇死個人了!不就是拜托別人麽,至於搞成這樣麽?好像有多麽的丟麵子一樣啊!
淩輒笑得一臉的爽朗地說:“這個好說好說!小阮一定很樂意幫你這個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