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咫素並未停下撥弄琴弦的手指,抬頭看向聽琴的人一眼,眉色淡如遠山。“公子今日似乎心緒不佳。”

與柳熙年同坐的暮塔眨眨眼,也轉頭看向柳熙年。

柳熙年幾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起一些年少的時候的事情。”

他並沒有說出是什麽事情。這個時候是問還是不問其實對咫素而言不算是什麽難題。身為琴師,沒有要窺探客人隱私的需求,身為紅葉齋一員,其他人的與天下蒼生無關的小秘密也沒有知道的必要,雖說紅葉齋基本上就是一個專門窺探人隱私的組織,但是,別人少年時候的事情確實沒有什麽要知道的價值吧?

柳熙年輕輕歎了一句:“那時候真的是年少魯莽呢。”

咫素一曲奏畢,收手笑道:“臨淵公子也有魯莽的時候?”

“誰沒有年少的時候呢?”

咫素道:“並不是所有人年少的時候都是魯莽的,不是嗎?起碼阮家的大公子,帝國的度支尚書大人就是少年老成的典範了吧。”

柳熙年仍舊是一派風雅的微笑:“姑娘這是要和在下辯論嗎?”

咫素右手抱著琴左手提著裙裾慢慢地站起來:“不敢。臨淵公子的口才洛陽皆知,”弓身行禮,“尚有秦公子一曲未奏,容我先告退了。”

“啊,姑娘慢走。”柳熙年拱手表示送行。

暮塔看著咫素走出去,女子清瘦的背影慢慢地被門扉遮去,軒廊上隻剩下一地清冷的月光。

暮塔道:“我不喜歡洛陽。”

柳熙年看他,問:“為什麽?”

“你說的桃花十裏春風九度都隻是表麵的,”暮塔直直地看著柳熙年的眼睛,“都是隻有貴族們才能夠享有的特權。其實還有那麽多餓死的平民,當然也有由於五石散發作而死在路邊的貴族。這裏和匈奴,其實也沒有多麽大的不同。在慕欽哥哥的眼中,洛陽還沒有大漠來的美好呢。”

“其實,”暮塔又說,“你也沒有去過洛陽所有的地方吧?”

柳熙年怔住。

暮塔卻又話鋒一轉:“前些天,我在大同市認識了一個羌人。是很善良很淳樸的漢子。”

柳熙年心說這話題轉得也太快了,完全不知道他要說什麽。

“原本是在大同市經營一家鋪子,做一些西域的商品買賣,像是香料樂器一類的東西。他的兒子,在某一個達官貴人來店裏的時候,失手將花瓶摔在了那人的身上。”

是暮塔以前從未有過的平靜而和緩的語氣,柳熙年感到驚異。這似乎不是一個好的故事的開頭。

暮塔接著道:“其實並不是失手呢。”

“唔?”柳熙年發出一聲含糊的不確定的聲響。

“那個貴族,在幾月前強行娶了他喜歡的姑娘當了小妾,然後那名小妾在正室的欺壓下,沒幾日便鬱鬱而終了。”暮塔道,“那日,年輕人看見那個他痛恨的人,一時沒有忍住就出手了,花瓶砸在貴人的額頭上。如果是在匈奴的話,這樣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勇士,但是,洛陽不會讓他得到尊敬的,貴人的侍從立刻擁上來,將年輕人拿下了。年輕人雙臂都被製住,兩個侍從將他狠狠地壓在地上,他抬頭看著額角流血的貴人,貴人用手捂著額頭,惡狠狠瞪著年輕人,對身邊的侍從下令:‘給我打!’年輕人被打得半死,那個老板一直在一旁求情……可是那個貴人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甚至在被老板抱住大腿的時候抬腳踢開了他。”

柳熙年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

“然後,貴人便留下奄奄一息的年輕人和他的父親離開了。”

“但是,第二天,官府的人便來了店裏,以毆打朝廷官員為由將年輕人抓進了牢裏,直到今天都沒有再出來。羌人的店鋪也被官府收了,現在他沒有地方住宿,每天都在大同市的角落和乞丐們坐在一起,當然了,他現在也是乞丐了。”

暮塔深深地看著柳熙年,像是要看穿他的皮膚去看向更加深層的東西。他問:“這是你和我說過的洛陽嗎?”

“那個典雅、多情、活躍、有教養的洛陽在哪裏呢?”暮塔悲傷地問。

柳熙年沉默。

典雅。多情、有教養的洛陽是貴族的洛陽,和平民是沒有太大關係的。

他們要為生計而忙碌不休,沒有時間去舉辦一個詩會來體現他們的典雅與多情,他們有很多人沒有機會進入學堂去學習任何東西來做到有教養。

十幾年前的時候連酒都是朝廷總管的,不得私自釀酒賣酒,因為軍營需要糧餉。

暮塔道:“匈奴人在這裏也是沒有多少典雅與有教養可談的。百年前匈奴還算強盛的時候,也曾有過‘天之驕子’的稱謂,當然了,現在你們處於習慣,在詩句中還是會稱呼我們為‘天驕’,甚至所有的北方的胡人在你們的詩句裏都可以稱為‘天驕’,你們這樣稱呼我們的時候心裏麵是不是也帶著百年前的中原人對於匈奴人的痛恨呢?”

柳熙年急忙道:“不,不是這樣的。匈奴既然已經歸順,便是兩族有好的關係。”

暮塔心中已經有些憤怒,但是與其依舊心平氣和:“我聽說,我的哥哥,質子慕欽被遣送回來的真正原因是大臣勸諫皇帝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柳熙年無奈道:“你到底是哪裏聽來的這些?”

“這些難道不是事實嗎?”暮塔道。

柳熙年道:“可是這些畢竟是和你不同的人,你是匈奴的王子,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暮塔搖頭:“不,沒有不一樣,我對你們而言一樣是異族。”

爭論似乎有擴大為爭吵的趨勢,暮塔的眼神陌生而凶狠。

屋子裏的熏香緩緩升起,慢慢消散無跡。

暮塔與柳熙年無聲地對峙著。

阮流今歡快地走進來,笑道:“柳將軍明日入宮可否為在下稍點東西與淩輒?”

突然看見對峙著不說話的兩個人,阮流今愣了一下,不明白怎麽回事,眨了眨眼,才問:“你們怎麽了?”

柳熙年轉頭看向蘭箏閣的老板:“沒事,有一點點小分歧。公子要我帶什麽呢?”

阮流今在一瞬間好像有了一種羞澀的情緒,轉瞬即逝,柳熙年與暮塔自然是沒有注意到的。阮流今在心中對自己小小地鄙視了一下,道:“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信件而已。”

“這……”柳熙年猶豫了一下,“在宮中,私相授受是罪名啊,信件這樣的東西,很容易被當成結黨營私的證據,難免落人口實。這一點,公子應該是很清楚的啊。”

“啊……是我疏忽了。”阮流今恍然道。

“時候也不早了,”柳熙年拱手道,“我和暮塔也該回府了。”

阮流今笑著揮手:“將軍慢走。”

暮塔還是有些別扭,被柳熙年倒拖著走。

阮流今“噗”的一聲笑出來。

牛車轆轆的行過街道,離大同市越遠,四周便越發的靜謐。

暮塔仍是一臉不悅地端坐在車裏,目光緊盯著車板上的毯子,看也不看旁邊的柳熙年一眼。

柳熙年心想:這是在鬧別扭?話說這小子,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真的是挺好看的啊,有直追阮流今的趨勢啊。

“到底是怎麽了?”僅僅就是因為一家羌人的境遇而傷心這種事情基本上不多愁善感的匈奴小王子做得出來麽?反正柳熙年是不怎麽能相信的。

暮塔仍舊低著頭,聲音很小的:“我想要回龍庭了。”

哦……原來是思鄉的情緒啊。柳熙年想。暮塔來洛陽已經好幾個月了,確實也算是挺長的時間了,想家是很正常的事情啊。

“原來,是這樣麽?”柳熙年道,“可是,讓你一個人會龍城會不安全,我不放心,而且,龍城現在是什麽情況你也不知道,萬一你有什麽危險,我會很愧疚的。”

暮塔終於抬起頭看他。

柳熙年發現,那個無所謂的匈奴小王子竟然哭了。

在昏黃的燈籠的映照下,發紅的眼睛格外地惹人憐愛。眼睛裏的光芒也越發的明亮,柳熙年覺得心裏麵忽的柔軟了。“就這麽的想念家鄉嗎?”

暮塔卻又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就是會覺得很傷心。我的母親,在這樣的地方長大,在龍庭生下我,在龍庭度過剩下來的生命,我……我卻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裏……”暮塔捂住臉,淚水又從指縫間留下來,“父親已經死了,我又在這裏……她真的就是隻有一個人了……”

柳熙年伸手撫摸暮塔的後腦上的發絲,一下一下地撫著,希望可以安撫哭泣的少年。除了這樣,他並不知道他可以做什麽,想念母親這樣的情緒,自己在他身邊又能做什麽呢?他又不是他的母親。

牛車在鼎門街上慢慢地行進,牛車裏哭得顫抖的少年漸漸安靜下來。

柳熙年道:“你母親,或許現在正在氈帳裏,想著你在洛陽過的快不快樂,她一定希望你是開心的,你難道想要讓她失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