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柳熙年第一次見到淩阮二人的時候是在他十四歲的那一年。

在久遠的記憶裏,已經忘記了到底是因為什麽事情而挨了爹爹的罵,他賭氣跑出家門,一路沿著鼎門街往南,在榆樹和槐樹交錯的陰影裏,一路奔跑經過宣風裏、淳風裏,跑過通津渠上的大橋,路上偶爾碰見一些人,但是他們一般都是要去一個裏坊以南的大同市的,買花遛鳥,各有樂趣的悠閑的看著一個少年滿腹怨氣地跑過去。柳熙年一邊跑一邊回頭看,竟然沒有人追出來,娘親、管家大叔、家丁……一個都沒有。於是柳熙年更加生氣,跑的頭也不回。

十四歲的柳熙年還沒有世家公子的氣度,還不會擺出波瀾不驚不動如山的姿態,隻是生氣了便要找東西出氣,氣傷了自己觸怒了他人也在所不惜。

覺得所有人都這麽討厭,每個人都很讓他生氣。

爹爹剛愎自用,娘親助紂為虐,其他人沒有漁翁之利也一樣作壁上觀。

為什麽……沒有人站在自己這一邊呢?

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會為了一點點的小事情而有著滿腹的委屈。

可能是因為小時候,並沒有接觸到很大的事情的機會,於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在那時候的人的眼裏也成了滔天的大事情。

委屈、憤怒、怨恨……所有的情緒都混雜到一起,使得少年奔跑著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到多麽強烈的疲倦。

他沿著鼎門街跑出了定鼎門,在城門外的原野上撒丫子,跑得直衝衝。

這樣的衝勁,恐怕是看見了前麵有一棵樹,想要停下來的時候估計是已經撞上了。

他沒頭沒腦地衝,自然是要出事情的。

他撞上了一個少年。

一瞬間天旋地轉,幾番變幻。

於是那少年就和他一起倒在了河邊的草地上,又滾了幾滾……他還壓在少年的身上。

這時的柳熙年正在氣頭上,根本就不想去理會被撞倒的少年,甚至看向少年的眼神都有些惡狠狠的。

隻想著趕緊爬起來離開……要麽打一架也是好的。

那被撞倒的少年又豈是好相與的。他被人撞上了還被肇事者瞪了狠狠的一眼,一下子怒火就上來了。於是他一翻身,壓住了柳熙年,雙手掐住柳熙年的脖子。

柳熙年立馬反抗,抬腿踢過去。

——這就打起來了。

兩個人打成一團,還夾雜著大聲的喊叫。

阮流今帶著家丁一路找過來的時候兩個人都已經鼻青臉腫,被家丁們駕著拉開。

飄逸絕倫的柳公子以鼻青臉腫仰麵朝天的姿態看見了日後名聲很大的“京城第一美”。

那時候阮流今還是個基本上沒長開的小屁孩,腮幫子還有些鼓鼓的,是很讓人想要捏一捏的可愛。

阮流今看一眼被家丁們從地上扶起來的柳熙年,又看向了另一邊也被家丁扶著才能站穩的少年——便是十三歲時候的淩輒。

故意做出成年人的表情,像是簡直受不了了一般的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大少爺,您到底是要怎麽樣啊?是不是驍騎營預備役實在是太輕鬆了,在預備役裏挨打挨得不夠,還要出來挨是不是?”

柳熙年看著那邊的兩個人,那個和自己打架的少年好像還挺委屈,但是又好像不僅僅是委屈的樣子,那抹有些竊喜的笑意在柳熙年眼中怎麽看怎麽礙眼。

——怎麽就沒有人出來找我呢?

阮流今惡狠狠地瞪著淩輒,然而被瞪的人絲毫沒有做錯事的覺悟,反倒是有些嬉皮笑臉的。

柳熙年越發覺得傷心委屈,連管家大叔來問他緣由他都不想說話了。

問了半日,柳熙年終於說出自己是宣風裏柳家的孩子。

管家帶著家丁,將柳熙年送上牛車,慢慢地載回了柳家大宅。

管家並沒有任何的不善的言辭,隻是簡單地敘述了一下事實,並且為自家少爺打傷柳熙年的事情表示了十分的歉意。

柳頌瞪一眼柳熙年,但是兒子此刻確實是受了傷,也不好怪罪。何況夫人就在一旁盯著自己,眼神是如果廷尉大人一有動手的跡象她便要撲過來護子一般的凶狠。

第二天柳熙年便知道了前一日和他打架的少年的名諱。

大司馬家的長子,驍騎營預備役隊員,如果今年通過了考核的話將會是史上最年輕的豹騎——淩輒。

因為他的父親,領著他去了淩府,拜訪大司馬淩凱,為昨日他的魯莽行事而賠罪。大司馬府的大公子淩輒傲氣地不可一世,恨不得用鼻孔看人呢!柳熙年用眼角瞥他一眼,沒說話。

廷尉雖然是九卿之一,終究是沒有武帝建國時封的八公來得顯赫(大司馬為八公之一)。

廷尉柳頌以恭敬的聲音解釋著昨日的經過,並且為自家孩子的魯莽表示了深切的歉意。

柳頌幹咳一聲,對柳熙年道:“還不快向大公子道歉!”

柳熙年不甘心地看自家爹爹一眼,僵了許久,終是低頭向淩輒說了聲“對不住”。

淩輒終於垂下了高昂的頭顱,看向站在下首的柳熙年一眼。

淩凱看見一巴掌拍上了淩輒的後腦勺:“愣什麽!趕緊說原諒人家!!”

淩輒扁著嘴看父親一眼,委委屈屈地說:“沒事,我也有不對的地方……”後麵的一聲“嗚……”差點就出口了。淩輒確實是沒有什麽錯誤的,卻還要說著這樣違心的話,父親嚴肅的臉就在旁邊,容不得他使小性子。

柳熙年並沒有為淩輒的窘態感到多麽的想笑,卻是很奇怪地感覺到了屈辱。

不僅僅是委屈,還有侮辱。

之前打架的時候並沒有覺得,被爹爹罵的時候沒有覺得,剛剛很不高興地道歉的時候也沒有覺得。

偏偏在這樣的,別人表示原諒自己的時候覺得這樣的屈辱。

或許是覺得那個少年並沒有怎麽樣的高尚,沒有自己厲害,也沒有聰明,但是卻做出這樣高的姿態來對自己表示原諒,還是這樣委屈的不甘願的原諒。

——為什麽我就非要取得你的原諒不可呢?你不原諒我又能把我怎麽樣的呢?

柳熙年在心中這樣想著。

他甚至覺得他的父親也一樣受到了侮辱。

——都是我的錯誤。

那天回府的車駕上,柳家頑劣的少爺出奇的安靜,低頭看著牛車底上鋪的地毯,一言不發地像是在思索。

柳頌看了這個兒子一眼。

在心中歎氣——到底還是太小了,頑劣一下也是可以忍受的。

——隻希望以後不要一直像現在這樣的不爭氣。

仍然是在車駕中,柳熙年揚起小臉問父親:“如果不是我的錯而是淩家大公子的錯誤……那麽,他也會來咱們家向我道歉嗎?”

答案不言而喻,柳頌一臉高深莫測的笑:“傻孩子啊。”說完伸手撫上兒子的額頭,“你總要明白的啊……這世界不僅僅是美麗的莊園啊。……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還有很多的不美好的事情啊……比如說涼州那裏又吃不飽飯的人們,還有被殺掉以後頭顱被堆起來點狼煙的商旅啊……”

少年顫抖了一下:“爹……爹爹。”

柳頌仍然是笑著的,卻是與方才不同的苦澀:“淩家的大公子現在是在驍騎營預備役受訓……以後便是豹騎,天子近衛,這是最好的將軍的搖籃。你若是此時因為一件小事情而引得他的記恨,日後的路隻怕是不好走。”

在那一瞬間,好像是有什麽東西突然間敲打了腦袋一樣,醍醐灌頂般的頓悟,好像一切都瞬間遠去,光影交錯中的是父親高深莫測的笑意,牛車的簾幕好像也統統消失不見,似乎可以看見外麵庸庸碌碌的人群,形色匆忙地走過去,然後劃成模糊的光線,城牆遠遁而去,天地瞬時開闊蒼莽。柳熙年突然好像理解了父親笑容裏的無奈,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屈辱從何而來——這個時代所器重的東西,所謂的家族地位名望風度的中心,最重要的東西——權勢。

即使是史冊寫滿讖語與清談的時代,即使儒家不再是惟一至高無上的學派,即使有人對於名利地位毫不留戀一樣名滿天下……這仍然,是勢利的世界。

父親的手掌依舊是寬大而溫暖的,然而這世界卻不再如以前理解的那樣。

於是,不知道是哪一天開始,人們發現好強孟浪的柳熙年突然間不見了。

那個孟浪的少年隨著時光的塵埃一同遠去飛散無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溫文爾雅知書達理的青年,名士郭瑾省有一日見柳熙年在家中與前來拜訪的太常少卿的清談,大為讚歎:“此子璞玉之資,日後定有所成。”於是人人都知道了“柳家有子名熙年,璞玉之資字臨淵”。

臨淵公子柳熙年自此成名,憑著美好的麵相,在郊遊的時候可以收到很多女子們投過來的鮮花與水果,命友邀賓玩賞的時候若是請到了柳熙年也會讓主人覺得格外的有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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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熙年撥了撥博山爐裏的香灰,嘴邊是一抹優雅的輕笑。

咫素並未停下撥弄琴弦的手指,抬頭看向聽琴的人一眼,眉色淡如遠山。“公子今日似乎心緒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