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日升月落啊,時間過得很快啊,皇帝準備在長安過年了啊。眾人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基本上已經可以做到麵不改色了,畢竟這樣的事情對於我們任性的君王而言是家常便飯,何況這也不是過分的事情,也沒有勞民傷財,陛下要是回來才麻煩呢,大冬天的趕路回洛陽,年輕的臣子們可以承受,那些跟來的老臣們可就受不了了,萬一路上病死幾個可就壞事了。

今日朝會仍然在商議秦州的事情,眾位大臣們吵來吵去簡直就像是菜市場。

秦州的地界終於在菜市場的氛圍中產生了,從雍、涼、梁三州中分出隴西、南安、天水、略陽、武都和陰平六郡組成秦州府。

但是誰來當這個秦州刺史卻是吵了半天也沒有結果。

各個家族有各自的利益,秦州又是非常重要的地方,於是就會被爭來爭去,這一方提出一個人物誇得天花亂墜,那邊立馬就有將對方所提之人搞得遺臭萬年的氣勢。皇帝陛下陰沉著臉聽他們吵了半個時辰就聽不下去了,於是今天的朝會就以皇帝的拂袖而去告終。

淩輒帶著衛隊巡過殿門的時候有些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不知道紅葉齋那邊怎麽樣了?

其實紅葉齋多了兩個狂人,資料一類的已經整理完畢了,正在送往皇帝陛下手中的路上。

陛下晚上的時候在禦書房中秉燭夜讀,覺得這麽些天花時間來聽那些人吵架實在是……啊,不,其實也挺好玩的事情。陛下的嘴角掛起一抹玩味的笑,到冬至日就要停了朝會,有事情就要等到明年元宵以後了,朝臣和皇帝都有將近一個月的假期,那麽,明日的朝會到底要不要決定秦州刺史的人選呢?

俊美英明的陛下仍然在思考中。

阮流今拿著小手爐慢慢地踱過阮府的回廊,剛剛下過一場小雪,院子裏、屋頂上都積了薄薄的一層白色,家丁們正在認真地將院子裏的積雪清掃掉,掃把摩擦地麵的聲音有些刺刺的。看見阮流今過來,家丁們都停下手中的事情,恭敬地叫小公子,阮流今點點頭,走上大理石鋪成的路麵去看牆角的一株紅梅,都還未開放的樣子,紅豔的花骨朵上頂著一點點白色的雪,倒是格外的清麗。阮流今笑了一笑,想起去年一同賞雪,淩輒隨手折下一枝梅花,笑意輕佻地送到自己麵前,口中的話也是一樣的風流:“雪中一點紅,佳人眉展舒。”阮流今佯怒著要去打他,淩輒拿著花一跳一跳地跑開,偶爾回頭用滿是笑意的眼看著阮流今,衣袂翻飛,笑容明亮耀眼。那時的情景清晰地仿佛是在昨天,他折過的梅花,跑過的庭院都在眼前,人卻是遠在長安。

驍騎衛負責皇宮防務,今年年底肯定是回不來的。

思念竟然像是止不住的潮水一樣湧上來。

阮流今歎口氣,一麵慢悠悠地朝阮府大門走去,一麵吩咐身後的商兒去通知管家備車。

華麗的牛車轆轆地行過冬日裏安靜的街道,又開始下起了綿綿的小雪,阮流今稍稍掀起車簾的一角朝外看去,霏霏的細雪落下來,也沒有什麽聲音,隻能聽見車輪軋過已經清掃過的街道的聲音。阮流今看了一會就覺得索然無味,放下車簾閉上眼睛開始假寐。

到了蘭箏閣,閣裏的火爐和熏香開始讓阮流今昏昏欲睡。

外麵是寒冷的冬日,裏麵卻溫暖如春,還有溫和的香氣,又有悅耳的音樂,天時地利人和,不睡覺真是對不起自己了。

恍惚中聽見來自遙遠的呼喚。

“小阮?小阮小阮……”

啊……想起來了,是十四歲那年的夏日,阮流今在開始涼下來的黃昏與淩輒約好了去湖邊垂釣。

十五歲的淩輒已經開始了少年成長的路程,飛速地拉開了骨架,簡直就是“噌噌噌”地往上抽,在阮流今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淩輒就已經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當時阮流今的腹誹是:又不是春筍,長這麽快幹什麽?又不能吃!

可以看出是赤裸裸的嫉妒了。

不知道當時的眼神是不是將自己的心情表現地很明顯,淩輒偶爾低下頭來看阮流今的時候,笑得格外的燦爛,露出一排的白牙還有一點點粉紅色的牙齦,看上去感覺有那麽一點點的得意。襯著他身後燦爛的晚霞,少年的臉晦暗得有些看不清,於是那一口整齊的雪白的牙齒就特別的明顯,以及回首時飛揚的青絲,飄揚的衣袂,共同形成記憶裏非常鮮活的場景。

太陽漸漸西沉,暮色裏不一會兒就開始看不清魚漂的形狀。

淩輒喚來侍從,讓他們趕緊去把漁火點起來。

暮色四合,天空很快從緋紅變成黛青,屬於黃昏的慵懶而豔麗的顏色已經褪去了,接下來是星光閃耀的夜晚,西方太陽落山的地方已經出現了第一顆明亮的星辰。

漁燈已經點起來,侍從們又退到了不遠處的岸上。

公子說他們的雅興不得被他人打擾。

淩輒和阮流今坐的是一艘很小的漁船,淩輒那邊魚好像開始咬鉤了,於是他用力地一拉魚竿,然後……阮流今正好在旁邊,淩輒一手肘就擊上了阮流今的肩,阮流今一個不穩,就從船上滾進了水裏。

“小阮!”

不知道為什麽小阮聽見淩輒的聲音,卻覺得他好像是興奮多過焦急呢。是水流對聲音有影響嗎?

然後就聽見“噗通”一聲跳下水的聲音。

阮流今被狠狠嗆了幾口水,有些昏昏沉沉的。

朦朧中感覺有什麽抱住了自己,在水流柔緩的撫摸下,有些奇異的感覺。

然後嘴唇就被堵住了,一絲氣流度過來。

等到了船上,淩輒是真的有些焦急了,一直“小阮小阮”地叫,一邊按壓小阮的腹部。

他吐出水來,緩緩醒轉,看見淩輒焦急的麵孔,輕輕地笑了一下,示意“我沒事”的時候,淩輒突然一把抱住他,緊緊地揉進懷裏,口中說著道歉的話語。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我不該叫你出來釣魚的。”

“我不該……有那樣的心思。”

“……”

阮流今輕微地掙紮,“……痛。”

淩輒醒悟般地鬆開手臂,看著阮流今的臉,輕輕喚道:“小阮?”

“……嗯。”

“對不起。”那個已經很高大的少年說。

“我原諒你。”小阮道,“你也不是故意把我弄下水的。”

那邊的少年沉默了一會兒,才又叫了聲“小阮”。

已經懶得應了。

少年卻好像是叫上癮了一樣,又一連地叫了好幾次。

各種親昵的語氣。

“小阮?”“小阮……”“小阮。”

很久以後,阮流今想,那時候,淩輒可能是故意的吧?

要不然也不會一直道歉。

大概是那個時候,淩輒就在心裏麵已經對自己有那樣的想法了吧?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拿小真送進來的濕帕子擦了把臉,有些迷迷糊糊地愣了半晌,還是想不到自己要做什麽。

小真看自家少爺呆呆的樣子,臉“噌”的就紅了。

之前在閣中聽見那些世家公子們討論誰是“京城第一美”,有人提出是太傅家的秦夕小姐,立刻被人否定了,然後又有人說是繡宮一品的花魁,也有人說是皇帝的親妹妹昌平公主,還有人說是玉雞坊修業觀的女道士顧斐瓏,後來又提出了始平王司馬玨,成都王司馬經,當朝太傅秦邇(這可是一位風華絕代的大叔),都被一一否決,最後眾人達成一致的竟是蘭箏閣的老板——阮流今!

膚如凝脂,目似點漆,眉如遠山,唇紅齒白……等等一係列形容美人的詞都可以往他身上砸,他一條一條全都接得住,最重要的是他不擦粉不描眉不用胭脂,一樣修眉明目臉襯桃花!

這是一個崇尚容貌與姿容的時代,即使是男人都很愛擦白粉啊什麽的,還曾經有一個笑話,是說以前有一個很白的帥哥在朝中任職,不僅官員,連當時年幼的皇帝都懷疑他擦了粉,於是,有一次該大臣進宮麵聖,陛下就命令其吃麵,吃得滿頭大汗,他用紅色的衣袖去拭汗,擦完以後,麵色更加皎潔白皙,人們才相信他是真的白。

阮流今看小真臉紅紅地呆在那裏,也不知道這丫頭是怎麽了,出言道:“去把賬本拿過來吧。”

啊……連聲音也是這樣的好聽,怪不得淩輒公子沒事就往蘭箏閣來呢,風流的少年當然是要在美人的身邊。

“喂!小真?”

突然回過神來,“啊!公子,有什麽吩咐嗎?”

阮流今無奈地耷拉下眉毛,“去把賬本拿來。”

小真在出去的時候還不斷地回頭偷看阮流今,阮流今深感無語地搖了搖頭。

阮流今看賬本漸漸看出興致來了,開始盤算著怎麽更對紈絝子弟們的口味,明年的熏香要不要換成顧斐瓏製的上好的熏香,要不要在招些琴師進來,從當年隻是為了打發時間而開的蘭箏閣,到如今洛陽城公認的最好的最大的樂坊(當然了,當年剛開的時候也是洛陽最大的,阮家麽,總是很大手筆的),到底也是花了一番心血的。

“公子。”

阮流今抬起頭開,小真站在麵前,臉色終於不再像紅蠟燭了。懶懶地問:“何事?”

“外麵秦逸公子請您到鬆見舍敘事。”

“秦逸?”阮流今挑著眉問道:“那個出了名的風流大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