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章

兼淵怔怔的站了半晌,才低聲對墨蝶說道:“我們也走吧。”景國位處極西之地,他們卻要出發回到楚國。南轅北轍,就像是手心上並行的兩條紋路,隻怕是再也沒有交集的機會了。

景國在七國最西之地,也是傳聞中佛陀的故鄉。在那片土地之上,釋迦曾脫胎轉世,普渡天下蒼生。而景國的普覺寺則號稱佛陀安息之地,在普覺寺的浮屠寶塔內供奉著佛祖遺留的佛骨舍利,是天下比丘僧尼心目中當之無愧的聖地。

傳聞中守衛著普覺寺的曼陀羅大陣無可匹敵,數百年來無人敢擅闖普覺寺,就是因為曼陀羅陣的威力委實駭人聽聞,讓人望而卻步。然而蘇瓔第一次看見普覺寺的時候,卻還是自己身在九重天宮。道德天尊端坐雲床講解道經,目光微微一瞥,便看見蘇瓔本體所流轉的塵世幻想,恰巧停在景國普覺寺中。

那座金色的佛塔沐浴在日光之下,塔頂四周翹起的屋簷上懸掛著一串串的風鈴,一陣陣的風從佛塔四周吹過,隱隱還聽得見那些響徹了千年的鈴聲在耳畔回響。天尊微微一笑,像是對著座下的弟子在說話,又像是隻不過自言自語而已。

“原來是曼陀羅大陣,不知道與本尊兩儀微塵陣相比,不知道誰更勝一籌?”

蘇瓔但是便覺得愕然,這樣普通的一座佛塔而已,雖然巍峨壯觀,但是連天尊都這樣稱許,真是十分難得。偶爾也能看見西方佛國幾位佛祖前來與天尊閑談,言語之間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真身舍利,隻不過依舊頗為自得按照佛法延伸出來的曼陀羅大陣。

那樣的地方,就算去了,也隻怕很難全身而退吧。

景國位處極西之地,這一次前去,隻怕也是自己在人世間最後足跡所觸及的地方了吧。她想,在景國,會不會再遇見那個青衣如竹的男子呢?自己雖然將一壺梨花落贈他,但是還有一方手帕,隻怕是再也沒有機會親手給他了。

人生原來不過是這樣一次一次的錯過與重逢,有些人轉瞬之間便被潮流淹沒,而有一些人,無論隔了多麽久遠的時光多麽遙遠的距離,最終都會因為宿命的羈絆,來趕赴人生中的一麵之約。

隻可惜……太多太多的人,都隻不過是人生匆匆的過客。有些緣分,因為太過深重,反而像是一種罪孽。

子言的紙鶴一隻比一隻來的勤快,知道事態緊急,頤言幹脆露出了真身,化作一隻巨大的白貓馱著蘇瓔一路往景國飛去,片刻都不敢耽誤。子言說過,隻要到達景國境內,就速來邵悅城與自己會和。

伏在頤言的背上,蘇瓔幾乎被這日光曬得有些昏昏欲睡。一路在雲海之中奔馳,熾熱的陽光像是金色的雨水一般被結界擋在周邊。那些色彩斑斕的光芒在透明的結界上流轉,宛如一個伸手一碰就會碎掉的泡沫。

子言從來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既然讓自己素來景國,想必是有什麽法子也未可知。隻不過……蘇瓔伸出一隻手,有一下每一下的撫摸著頤言的下巴。

“怎麽了?”頤言出聲問道。

女子搖了搖頭,隻覺得十分疲倦。雲海翻湧,也不過刹那幻滅的事。彩雲易散琉璃碎,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古人誠不欺我。

幸虧魏國與景國比鄰,緊趕慢趕,五日之後,兩人便順利的抵達了景國。蘇瓔抱著頤言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子言比自己的法力要高得多,知道自己到了此地,隻怕立刻便會派出紙鶴來尋找自己吧。想起那個男子如流雲白雪般的風姿,蘇瓔也不禁會心一笑。九重天上百年的相伴,他們曾是彼此唯一可以說話的朋友。誰料人世間匆匆一瞥,就不得已便要說分離了。

子言成仙已經有千百年之久,唯一的缺點,不……或許那隻有在自己眼中才會被當成是缺點吧。一千年的時光,九重天無異於一個囚牢,一日一日,人的血肉早就被打磨的一幹二淨,剩下的不過是一顆冷冰冰石頭般的心髒罷了。

參悟大道,那麽心中,還有多少地方,能夠體悟到種種悲歡離合?

一百年的時間,他們一共不過說了幾句話而已。

正在沉思間,卻看見身邊的路人都已經不見了蹤影。自己依舊走在這條路上,繁華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沿街叫賣的商販和形色匆匆的人流,在這一刻全都不見了蹤影。蘇瓔蹙了蹙眉,一雙深色的瞳孔裏隱隱有光華明滅不定,隱隱約約的,像是聽見極輕極輕的一縷笑聲。

“將夜?”疑問才從嘴唇中吐出,天地在這一刻像是緩緩被合攏的棺蓋,光線被厚重的泥土層層覆蓋,隱約間,似乎看見有人提著一盞燈籠緩緩的像自己走來。在他的身後,仿佛有什麽細微的聲響在對方身後響起。

“阿瓔。”蘇瓔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然而對方低顫的呼聲卻讓女子肩頭一震。那分明是子言的聲音,可是,他現在的狀況,似乎不妙得很。

黯淡的燭光沒有發出那種明黃的光,反而帶著淡淡的紫色。他步履踉蹌的走過來,女子早已忍不住驚呼出聲,連忙跑到男子身前伸手扶住了他。風帽之下的麵孔果然是子言,帶著一種奇異的蒼白之色。在紫色的燭火照亮之下,他的神色變得越發脆弱。

“這是……兜率宮煉丹爐內的三昧真火?!”一旦靠的近了,才發現燈籠內的火焰根本不是尋常的燭光,那是一團猶如嬰兒拳頭般大小的火光,懸空在燈籠內靜靜燃燒著。沒有一絲熱量的火焰,卻蘊含著讓人咂舌的驚人靈力。

露出在袖口上的手腕有一道駭人的傷疤,即便催動法力凝結了傷口,那一條傷疤卻還是固執的留在了對方的手腕上。子言抬頭看了對方一眼,玉石般的嘴唇輕輕動了動,低聲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跟著我來。”

“這是用三昧真火強行燃燒空間之後扭曲出來的結界,千萬不要迷失在其中,否則很難找到回去的路。”

蘇瓔低低應了一聲,然而眼中依舊滿是擔憂。用法力強行撕裂空間造成的通道極其損耗法力,而且這個法術唯一能派的上大用場的地方,恐怕就是同來逃命了。

逃命……蘇瓔伸手按住子言的肩膀,男子立刻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寂靜無聲的空間內,那一聲壓抑的呻吟無比明顯,“你受了傷?!人間界竟然還有人能讓你受傷!”

“先走再說。”男子皺眉,一把抓住蘇瓔的手腕,一路往黑暗深處急行而去。那一盞孤燈宛如在黑暗中飄搖的星宿,男子青色的衣角如古鬆般的蒼翠,兩人一前一後的在黑暗中疾馳,不過是片刻之間,光亮再次回到瞳孔,蘇瓔下意識的眨了眨眼睛,才敢睜開眼。

那是隱匿在鬧市之中的一座小小庭院,院落中種滿了各種奇花異草,一盆盆的赤膽花像是火焰在虛空之中燃燒,姿勢烈豔無比。

空氣之中隱隱約約能問道檀香的氣味,景國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無一不虔誠信奉佛教。家家戶戶都虔誠供奉著佛陀法相,難怪滿城煙雨,卻也有檀香的氣息在空中繚繞不散。

子言終於長舒了一口氣,一隻手按住心口,忍不住低低的咳嗽起來。

“你怎麽了?”蘇瓔這才回過神來,焦灼的望著眼前麵色蒼白的男子。數百年的時間,她從未見過眼前的男子露出如此疲憊的神態。

子言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說出了事情的原委。守護普覺寺的僧侶法力算不上高超,更何況是對上子言更是毫無勝算。原本準備潛入普覺寺中一探佛骨舍利的究竟,誰知道在半途中,在普陀寺內的石塔之中,遇見了守護著曼陀羅大陣的妖鬼。

那樣凶猛的惡鬼,連子言都是對手,兩相交手,對方借助曼陀羅大陣迫得子言毫無還手之力,隻得竭盡全力逃了出來,卻不料後背中了對方一掌,身體在刹那間虛弱成這個樣子。

蘇瓔暗暗皺眉,普覺寺可謂人間佛國第一淨地,尋常妖魔鬼怪靠近普覺寺已經十分不適,更別說長留此處了。更何況既然是妖怪,怎麽可能主持曼陀羅大陣?!

“嗬,佛家提倡眾生平等,為什麽會是妖怪主持法陣又有什麽奇怪,更重要的是……”子言修長的手指輕輕扣在長廊上,“我原本從九重天上想起佛骨舍利,原本以為隻要用佛骨舍利與你的真身清淨琉璃珠互換。用舍利子鎮壓你體內的邪魔,那麽你便不必再受到對方的控製。隻是沒想到普覺寺那一群和尚雖然無用,裏頭倒藏著法力高深的妖物。”

想要強行摧毀曼陀羅大陣簡直是無稽之談,子言一開始便沒想過和它硬碰硬。原以為隻要能夠擊退主持陣法的人,不讓對方將曼陀羅陣施展出來便可,沒想到才一踏入供奉著舍利浮屠外圍的石林中,棲息其中的妖物就已經察覺出了自己的氣息。那一番交手徹底挫敗了子言的計劃,這樣強大的存在,更仰仗曼陀羅陣互相輝映,自己根本沒有得手的可能。

蘇瓔倒抽了一口冷氣,看著對方背後一個纖細的手印,那手印大概和自己的一般大小,由此可得那守護陣法的應該是個女妖,無波無瀾的印在子言的背後,看似毫無異樣,然而那一擊卻將已經身為上仙的子言擊退,而且遲遲不曾痊愈,普覺寺中棲息的妖怪,隻怕背後的來頭也是不小。

如果堅持要用佛骨舍利來與自己交換,那麽他們要麵對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怪物?

蘇瓔倒抽了一口冷氣,此刻才看見對方背後一個纖細的手印,那手印大概和自己的一般大小,由此可得那守護陣法的應該是個女妖,無波無瀾的印在子言的背後,看似毫無異樣,然而那一擊卻將已經身為上仙的子言擊退,而且遲遲不曾痊愈,普覺寺中棲息的妖怪,隻怕背後的來頭也是不小。

如果堅持要用佛骨舍利來與自己交換,那麽他們要麵對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怪物?

子言含笑看著她:“蘇瓔,你是在為我害怕麽?”

女子怔了怔,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半晌,才低低的說道:“子言,你沒有必要牽扯進這件事裏。”

男子搖了搖頭,伸手拂去她如水長發上飄落的赤膽花瓣:“我用了上百年的時間來尋找你,阿瓔,你不知道在橫城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到底有多麽開心。”女子的肩頭微微一顫,有些痛苦的皺緊了眉頭,然而子言像是毫無發覺一般,自顧自的說了下去,“當年我不該在九重天上和你起了爭執,否則你也不會一怒之下離開天宮,這些年來我時時自責,在找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在想,多好……多好,我可以帶著你回到九重天宮,就像是從前一樣。”

蘇瓔靜靜歎了一口氣,這樣旖旎而溫柔的語氣,此刻挺像就像是落花墜落滿地發出的簌簌聲響,縱然美妙,卻已經再也讓人感覺不到哪怕一絲絲的震動。

“可是子言,這數百年的時光,我並不覺得,是一種折磨啊。”蘇瓔歎息了一聲。

“紅塵之中,一葉障目。”子言的聲音漸漸變得冰冷,一字一句的說道:“蘇瓔,你如今被邪魔附身,才會執迷與紅塵中的幻覺。九重天闕,才會是你最後的歸宿。”

“是麽?”蘇瓔的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然而抬起頭看見男子鐵青的麵孔,蘇瓔並沒有再繼續爭執下去。

“必要時刻,是否可以向宋公子求助?”安靜的室內,一燈如豆,頤言不知道鼓足了多少勇氣才敢說出這句話,然而話音才堪堪說出,卻看見白衣的女子手中的犀角梳輕聲一響,竟然無緣無故的從中碎成了兩截。

蘇瓔怔怔的看了一會兒手中的梳子,麵無表情的將斷梳隨意的棄在一旁,淡然說道:“阿言,已經丟掉的東西,就算再撿回來,也已經沒有從前那樣好用了。”

頤言唯唯諾諾的應了一聲,隻怨自己閑來無事,不該多嘴再說這些。有些事情,旁人覺得可惜,但是到底不曾親身經曆,彼此在計較怎樣的得失,有著怎樣不能與外人說起的糾葛,這些東西,旁人又怎麽會輕易明白。關心則亂,或許是自己亂了方寸。

一方圓月般的鏡子照出女子如畫的眉眼,一顰一笑,都熟悉的已經能夠在心裏描摹出來。蘇瓔細長的手指悄然勾勒自己的麵頰,眼中隱隱有著倦意。凡塵中的女子,據說因為害怕衰老,日日對著鏡子中如花的容顏感慨。但是,即便是不會衰朽的容貌,不過是空自綻放的花朵,飄零落地,也不會得到任何一聲歎息。

蘇瓔握著手中那方未完工的錦帕,上麵還別著一枚寒光閃閃的銀針,一線綠色猶如春日和煦春風吹起的柳枝,兀自在風中搖晃著。女子手指微動,一個小小的漩渦便在空氣之中緩緩流動起來。那是道教的五鬼搬運之術,練到大神通可以趨勢五鬼搬運山河。這是蘇瓔用法力維持的空間,在悄然閉合的漩渦飛速的吞噬了半邊錦帕的時候,女子的唇角竟然無聲的上揚起來。

兼淵在聽聞此事之後,第一個念頭會不會是阻止自己呢?

佛道所各有爭論,但是聖物便是聖物,佛骨舍利是信仰者的念力所在。一旦舍利被邪魔入侵,這個世界究竟會變成什麽,誰也不得而知。更何況普覺寺有曼陀羅大陣守護,微塵等身,花葉菩提,想要強行闖進普覺寺的人,從來無人能夠全身而退。佛家不嗜殺生,往往一困便是上百年,一身修為全被曼陀羅法陣化去不說,百年幻影折磨,輪回轉劫,不知生生讓多少人發了瘋。

佛骨舍利鎮壓著普覺寺中多少的邪魔外道,稍有不慎,那麽最後禍害人間的可能就不僅僅是寄居在自己軀體內的將夜了。冒著這麽大的風險,這一切,當真值得麽?

灰色的漩渦迅速的吞噬了那一方未完成的錦帕,女子疲倦的閉上了眼睛,將清秀的麵孔深深埋進枕頭之中。

一夜東風,蟬鳴寂寂。

黑暗中沉睡的女子陡然間睜開了眼睛,原本平穩的呼吸不可察覺的急促起來。窗外清亮的月光投射在木格子窗上,在床前投射出粼粼交錯的水麵幻影。暗影之中,一個戴著銀色半邊麵具的男子微笑著凝視著白衣的女子,一雙黑色的瞳孔內像是有火焰在燃燒。

那是……蘇瓔緩緩坐起身子來,原本淺淺的睡眠被手臂上陡然傳來的熾熱疼痛所驚醒。她下意識的伸出手捂住自己的手臂,那上麵,紅線像是快要破裂一般,幾乎要露出白皙皮膚下猙獰的血肉。下意識的看過去,扭曲的弧度像極了孩子無知無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