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章
“將夜。”幾乎是呻吟一般,蘇瓔喃喃的說出了對方的名字。就像是被召喚出的夢魘和魔獸,對方露出了白如玉石般的牙齒,豎起食指抵在唇邊,做出噤聲的手勢:“小心,子言在外麵。”
蘇瓔一怔,下意識起身往窗外探了一眼,卻看見布衣的男子落寞的站在赤膽花中,手邊擺著幾個已經空了的酒壺。他很少這樣不加節製的飲酒,這一刻,似乎是在刻意的縱容自己。蘇瓔皺了皺眉,壓低聲音說道:“他從前不是這個樣子。”
將夜的唇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煙霧一般的身軀無聲無息的靠在蘇瓔身側,與她並肩看著窗外長身玉立的男子:“他在擔心你,你可別說自己看不出來?”
蘇瓔沉默下來,隱隱有夏日蟬鳴聲聲,在夜晚聽上去少了白日的聒噪,竟顯出幾分淒厲來。夏日的燥熱在景國似乎並不像是魏國一般肆虐,但這一刻,女子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心冷。
赤足踩在地麵的冰涼一點點蜿蜒而來,女子低低笑了一聲:“如果這一次能夠得手,用佛骨舍利將你鎮壓在浮屠塔下,你就不會像現在這般有閑情逸致了吧?”
“是麽。”黑衣的男子笑了起來,眼中卻清冷的像是一點透明的琉璃罷了,絲毫看不出半點異樣的情緒:“壞人有時候做久了,也是會覺得膩味的。如果這一次你真的能夠讓我好好睡一覺,聽上去也不錯不是麽?”
蘇瓔嗤笑了一聲,邪魔便是邪魔,如果有朝一日魔也會覺得疲倦,那這個世界,大概是連一丁點的生氣都已經找不到了吧。
“你不信我們會得手?”蘇瓔冷冷看著對方。
他慢慢的轉過臉來,看著普覺寺方向的出神:“你可知道佛骨舍利下麵鎮壓的是什麽地方,幽冥血河,修羅血海。如果妄動佛珠,誰知道那下麵會出來什麽東西?”
蘇瓔似笑非笑的輕叩著錦被:“你這是在威脅我麽?”女子輕輕舒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你想借我的軀殼重生,實在是妄想。”
“是麽,那麽……不妨拭目以待。”將夜的身形漸漸在黑暗之中隱去,然而眼神中分明流露出誌得意滿。從來沒有人能夠逃脫邪魔的侵蝕,不過是時間的長短罷了。
蘇瓔深深吸了一口氣,將目光轉向窗外,去看見白衣的男子似乎已經露出微醺的姿態。女子心中暗暗歎息,起身攬了一件長衣便推開門往院中走去。
“子言。”庭院中隱隱有涼風拂過,空氣中赤膽花與檀香的氣味交織在一起,讓人幾乎忍不住想要沉溺在這樣的香氣之中。藍色長衣的男子默默的露出了一個微笑,低聲說:“赤膽花的香味獨特,但是太過沉溺,也會對身體有所損傷。”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就是這樣一個沉默的身影。不動聲色的提醒蘇瓔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作為九重天上的言華道君,他的一言一行都無可挑剔,唯獨麵對蘇瓔的時候,會露出於理不合的寵溺與溫柔。
隻要對方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之中,一顆心就會慢慢的安定下來,似乎什麽都不用再去害怕了。可是這一次,即便是蘇瓔,卻也禁不住開始為渺茫的明日感到擔憂。
“抱歉,今天……我不該那樣和你說話。”兩人的神色終於恢複了平靜,隻是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卻像是隔著一條無形的鴻溝一般。
在白皙的手臂上,那一條陰鬱著邪靈力量的紅線就像是吸足了血液的螞蝗,即便死死的被自己的法力扼住困在手肘處,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最後一定會被吞噬殆盡吧。
“子言……放棄吧。”蘇瓔微微笑了起來,輕靈的風在夜空中撲麵而來,但是在晚風背後,宿命凝重的目光像是鎖鏈一般一層層的束縛而來。
闖進普覺寺盜取佛骨舍利,這其中要付出的代價,會是誰的生命麽?
然而,子言隻是一語不發的凝望著她。冷冷的月光灑在男子的衣袂上,溫柔的幾乎快要滴出水來。可是他的手那麽冷,在握住蘇瓔肩膀的刹那,幾乎驅散了半室的悶熱,蘇瓔的麵孔靜靜的貼在男子的胸口,隻聽見他低低笑了一聲:“說什麽傻話,阿瓔,如果可以放棄的話,從一開始,我就不會跟著你來到人間了。”
赤膽花在月色中豔麗的血色像是退去了一些,那些如絲般順滑的月光一點點浸潤了殷紅的花朵,隻剩下在微風中輕輕搖擺的時候,搖曳的身姿帶著一點綺麗的光亮。原本想要推開對方的身軀,然而在碰觸到他傷口的刹那,蘇瓔的手指僵在半空。千百年的時光,自從他成仙得道以來,或許就再也沒有嚐試過,受傷和痛的滋味了吧?
“痛麽?”幾乎不受控製的,蘇瓔的手指顫抖著撫過他的後背。
蘇瓔似乎隱約又聽見了子言的笑聲,然而迷迷糊糊的,卻隻能感覺到擁住自己的雙臂又收緊了一些,頭頂傳來他淡淡的聲音:“沒什麽,過幾日也就好了。阿瓔,不要再說這種傻話,我一定會將你帶回九重天闕,遠離塵世上一切的因果糾纏。”
是的,再也不會放開懷中的這個人。
去往楚國的路途之上,風光靜好,卻和景國又是另一種風姿了。兩人並肩騎行的高頭大馬緩緩踱著步子,紅衣女子的長裙在拖出一痕迤邐的痕跡。
“表哥,你還在擔心蘇姑娘麽?”墨蝶抿了抿唇,小聲的說道。
“伯父既然將你托付給我,我自然就會安全的將你帶回宋家。”兼淵的眼神落在一大片青草離離的原野上,神色寡淡。
墨蝶低下頭沒有說話,隻是隨著他的目光一路往西邊看去,七國的盡頭是日落之地,同時也是景國所占據的領土。
“蘇姑娘這個時候,隻怕也正在趕往景國的路上吧。”墨蝶歎息了一聲。
“有人自然會護著她。”兼淵皺眉,急促的說道,似乎不欲再提。
然而,對方如此急切的想要撇清什麽,墨蝶卻絲毫都沒有覺得歡愉。表哥不是這樣的人,自從叔母死了之後,他一直便喜怒不形於色,連清虛道長都說他是不可多得的修道人才。但是現在提起蘇瓔,他卻會露出那樣急切和失控的神色。
那一點痛忽然便在心中蔓延,幾乎快要握不住手中的韁繩,棗色的母馬揚起馬蹄嘶鳴了一聲,再抬起頭,卻看見男子緊緊勒住了手中的韁繩。
“走吧。”縱馬揚鞭,墨蝶收起心中複雜的情緒,然而卻再也無法讓自己鎮定下來。
景國之中,蘇瓔將頤言留在了這座宅院內。赤膽花能夠掩飾妖氣,景國到處都是佛法精湛的高僧,雖然未必會出手對付頤言,卻也是小心為上。
普覺寺的寺廟後麵便是一片廣闊的石林,位於石林正中的大概就是供奉著佛骨舍利的浮屠了。蘇瓔和子言隨手施了一個法訣,兩人進入石林之中竟然比預想中的還要順利許多。對於普覺寺而言,最重要的無異是這片石林,但是守衛最輕慢的卻也是此地。
蘇瓔蹙眉,也對……有曼陀羅法陣守衛,那些和尚,又還有什麽必要在此處嚴加戒備。如果連曼陀羅大陣都失守,他們更加不過是前來送死罷了。
呼嘯的風從林立的石碑之中穿梭而過,一層層的石碑之後,像是有一雙無形的眼睛默默的在凝視著自己。蘇瓔一怔,下意識的覺察不妥,然而子言卻像是什麽都沒看見一般,自顧自的往前走去。
或許本身是琉璃珠所化,蘇瓔對四周潛伏的力量分外敏感。這座石林分明有著自己的意識,在兩人的腳步踏進此處的時候,就已經無聲無息的張開了羅網。
在層層石林之中,蘇瓔的目光一錯。這些嶙峋的怪石形狀各異,多數都是在歲月之中被風雨打磨所以才變成各式的形狀。然而眼前的白色巨石,卻分明是一個衣袂飄飄的年輕女子,挽著高高的發髻,一雙眼睛清冷如玉,看上去竟然在哪裏見過似的。
蘇瓔垂下眉,伸手右手輕輕按在石像的手臂之上,冰冷細膩的觸感就像是活生生觸碰在人的肌膚之上,女子抬起頭,卻發現身邊不知何時湧起了一層茫茫的大霧。身側的男子已經不見了蹤影,隻剩下裹在霧氣中的石頭悄無聲息的移動著。
“據說曼陀羅大陣無形無跡,這種雕蟲小技,是否也太看不起我們了?”蘇瓔微微揚起頭,環視四周,冷聲說道。
“我又不想殺掉你們,何必要開啟曼陀羅陣。”女子曼妙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蘇瓔霍然回過頭,卻看見白茫茫的大霧之中,卻看見白衣勝雪的黑發女子赤腳而來。清麗的麵容猶如一朵綻放的蓮花,滿頭黑發披散在身後,行過之地,隱隱有蓮花在地麵迅疾的綻放又凋零。
子言不是說主持曼陀羅大陣的是一個妖怪麽,眼前的人……分明是佛國淨土的尊者,一身佛光充盈,絕對做不得半點虛假。
“你……究竟是什麽東西?”蘇瓔的眼睛竟然隱隱覺得作痛,明明是風華絕代的女子,然而佛光背後,卻又像是有腥風血雨平地呼嘯而來。純淨的佛光之後,隱隱有血海的波濤和鬼怪的哀嚎同時響起。
女子笑了笑,素白的衣袂輕輕一揮,天地在刹那之間竟然扭曲成無數碎裂的土塊一般。
王都的繁華在這一刻就像是過眼的雲煙,在一陣陣的風聲裏迅速的往後疾退。刹那之間,中原一帶草長鶯飛的景色就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悄然抹去,映入眼簾的是湛藍如洗的天空和廣袤無垠的荒野,在大雪紛飛的土地上,依稀還有穿著厚重服裝的人驅趕這牛羊,試圖在風暴來臨之前守住唯一的財產。
路邊三三兩兩壘砌的土堆上麵飄揚著經幡,在寂靜的雪地之中,有一個才五六歲的孩童,睜著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在風中獵獵飛揚的經幡。那些沉默而無聲的場景,此刻看來竟然像是一副已經快要退去顏色的古卷。
蘇瓔的目光停在小小孩童的那一刻,幾乎快要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那雙漆黑的瞳孔之中空無一物,然而轉眼之間,卻又像是有萬千幻想從他眼底流露,一閃而過,歲月飛灰。那是……一個普通的孩子,怎麽會有這樣的一雙眼睛?!
陌生的女子側過頭看著蘇瓔,淡然說道:“看見了麽?”蘇瓔默默的頷首,腦海之中,不知怎的竟然浮現在坐床大典上出現的曆任活佛。那些目光不一的轉世靈童們在眼前浮現而過,蘇瓔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低呼,在湛藍的天空之上,探下身子的女子素白的衣袂像是飛鳥的羽翼,原本望著無垠風雪出神的孩童茫然的抬起頭來,黑色瞳仁異常的幾乎占據了整個眼瞳,黑漆漆的凝望著兩個女子並肩的方向。
明知道對方不可能看見自己,就算是能夠看見,這裏的一切都不過是曼陀羅大陣的幻覺罷了。然而和那雙眼睛不過是刹那的對視,女子依舊覺得心中一震。極西之地的景國政教不分,在這裏,活佛統領政務與教務,幾乎是無上的權威。精修佛法的活佛號稱是佛祖的轉世,難怪這雙眼睛,即便是自己看見也會忍不住心悸。
“這個人,是景國哪一任的活佛?”蘇瓔收回自己窺探的目光,低聲問道。欲色天不會無緣無故的將自己引入這樣一場幻境之中,依稀想起不久之前腦海中浮出的幻想,身材高大的男子穿著華貴的僧服,一步一步的在雪地之中喁喁獨行,在他的身後,是一座閃爍著光芒的巨大神殿。
如果在這個時候都還看不出眼前的孩童究竟是什麽來曆,那也枉費蘇瓔白活了這麽多年了。景國的藏傳佛教一向以天意尋找下一任活佛的繼承人,這些靈童多數有十來個之多,但是真正的轉世靈通卻永遠都會隻有一個。他將會入主布達拉宮成為政教合一的唯一領袖。
她怎麽會帶自己來看這樣的一個人?!
“六世。”對方的臉色帶著難以言說的惆悵與惘然,半晌,才歎息說道。
六世仁波切?!即便是在紅塵之中看過無數權貴的女子,在這一刻也不禁微微變了臉色。那個在景國曆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一筆的統治者,而後被人放黜潦倒死去的掌權者,一生被淒美的清歌與鬱鬱寡歡的麵紗所包圍著的六世仁波切,竟然會活生生的出現在自己麵前。
位於權力風暴的布達拉宮表麵上肅穆莊嚴,但是裏麵洶湧的波濤隻怕會讓無力還手的人連一具全屍都留不下。
多年之前自己就曾隱隱有所耳聞六世之事,傳聞中這一世的風流成性,竟然和凡塵中的女子有所往來。後來布達拉宮內部發生政變,輔政的藏王用偽佛的名義廢黜了六世,在路經青海湖的時候六世圓寂,以天葬的方式舉行了葬儀。
這個故事實在是無趣到了極點,就像是什麽名門中的少年少女為了愛情拋家棄業一般。然而這一刻真正瞧見了本人,蘇瓔才覺得有了幾分興趣。被曆史的洪流所淹沒的真相,有時候一層層抽絲剝繭看見另一個樣貌,委實會讓人覺得十分有樂趣。
“我叫伽羅”女子回過頭看著她,黑色眼瞳就像是一對寒潭碧玉,澄澈淡漠,“十八層地獄之下的幽冥血河,應該便算是我的故鄉了吧。”
蘇瓔愕然,一時間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十八層地獄分管凡塵之中的種種因果孽緣,如果無法在此生超脫輪回之外,那麽死後就必然墮入地獄受刑洗清生前罪孽。幽冥血河與地獄毗鄰而居,卻又不屬地獄的管轄。就像是地藏王菩薩雖然在地獄之中設下道場,發下地獄不空誓不同成佛的宏願,但是他的道場依舊獨立在地獄之外。幽冥血河,或許在三界之中,隻怕是連妖魔都要聞之變色的所在。
血河之中汙穢滔天,據說鴻蒙開辟天地兩分六道自立,幽冥血河就已經開始存在了。真正讓幽冥血河出名的不是它的曆史究竟有多麽悠久,而是因為血河孕育出的冥河老祖。冥河老祖據說比佛陀出現的時間還要早,自他出生之時便懷抱元屠與阿鼻兩劍,神兵利器斬妖屠神,最妙的便是這兩樣兵器不沾因果,三道之中莫不垂涎。
冥河老祖又孕育出阿修羅一脈,在血海之中潛心修煉。這一脈堪稱是諸魔的統帥,男子麵部醜陋,女子的容貌卻豔驚三界,阿修羅一脈遵冥河老祖為父,誰知道地藏王菩薩到了幽冥地獄之後便日日坐在血海之畔念經誦佛,冥河老祖當年與釋迦牟尼交手慘敗,阿修羅一脈名義上也歸了天龍八部眾。
這些……都已經是陳年舊事了。隻不過幽冥血海自冥河老祖閉關修煉之後,就已經再也沒有阿修羅的族人在世間走動了。就算偶有出行之人,又怎麽會成為守護佛教曼陀羅大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