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章
九尾狐的傳說在民間可謂屢見不鮮,據說大禹的妻子,也是九州第一位王後塗山氏據說也是九尾銀狐的化身。因著這樣顯赫的身世,九尾狐族也受到諸多人的覬覦。甚至流傳著九尾狐的血肉能夠長生不老,也是煉製丹藥最上乘的藥引。數百年的楚王,不就是聽信讒言,殺死了華榮並且挖出它的心髒熬煮藥材,希冀能夠延年壽命麽?
嗬,原來白道當年傾力去了紫竹林,不過是想要挖取九尾銀狐的心髒,來做熬製煉丹之物。誰又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一切不過都是個全套罷了。紫竹林中不知道埋伏了多少妖族,一場惡戰,到頭來卻是誰也沒有占到便宜。
“我當時自然不會被那隻兔子一句話所動,誰知道它竟然在我身邊設下結界,要逃脫出去,也耽誤了足足半柱香的時間。”兼淵垂下眉睫,淡淡說道。
就是那半柱香的功夫,紫竹林中一場惡戰卻已經接近了尾聲。
兼淵順手接過蘇瓔手中的碗盞,細長的手指一圈圈滑過粗糲的碗底:“我原以為在見到我母親慘死的那一刻,應當是我這一生最痛苦的時刻了。後來我在宋家修習本無劍術,又去龍虎山學了符籙之術。遇過那麽多的妖魔,再凶險的時候也遇到過。”
與死亡擦肩而過,身上的傷痕與斬殺的妖魔都是歲月留下的痕跡。但是總還記得從前在紫竹林遇見的那隻兔子,如果不是他,當初年幼的自己貿然闖進紫竹林,隻怕非但幫不上忙,還會連累更多的人。所以日後斬妖除魔,終究不像是其他道士那般不問青紅皂白。
“但是,我從未像在紫竹林那日一般心痛過。可是,在你失蹤之後,我想,原來還是會痛的。隻不過,一直自己騙自己,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臉色黯淡的看著蘇瓔,低聲說道:“青勉一別,被師父罰我關在龍虎山的思過崖上。當時還以為,這一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你了。七國之大,我的生命卻短如流螢。如果用盡一生的時光也無法尋到你,到時候我又該怎麽辦呢?”
兼淵將瓷碗一推,那隻碗便隔空搖搖晃晃的懸空飛了起來,穩穩的落在了不遠處的桌麵上。桌麵上的燭光晃了一晃,一滴血色的淚沿著竹身蜿蜒而下,像極了命運曲折的掌紋。
蘇瓔愕然的看著眼前的男子,心口的疼痛再一次襲來,她忽然想起就在不久之前,自己法力盡失,死亡的威脅像是眼睫的一滴汗水,隨時都會低落在自己的脖頸上。在那個時候,她的心底,分明浮出過一張熟悉的麵孔。
半晌,她出聲說道:“這些話,你不該說出來的。人世間凡塵癡愛,如果看不透,你羽化飛升之日,隻恐遙遙無期。”
兼淵的手指一顫:“是麽,原來……不該說出來才對啊。”
蘇瓔緩緩的轉過臉來,她從未看見兼淵如此頹然的樣子,那一刻,忽然想伸手去碰一碰他的麵孔,然而,到底還是按捺住了。勉力克製自己聲線中的顫抖,不敢露出更多的情緒,她一字一句的說道:“兼淵,我隻是一個妖而已。妖,是不懂感情的。”
她的原身是九重天上一顆琉璃珠,連本體都不過是這樣的無血無肉之物。就算道行再高煉化人形,她的心也不過是一顆冷冰冰的珠子罷了。
“我不懂得你們的愛情,也不敢相信這世上會有人肯愛我。”她細細的說道,眼中滿是悵惘,“我算不得是什麽好姑娘,你們要的賢良淑德,溫柔可人,甚至日後生兒育女……這些我全都不會。”
兼淵抬起頭,他伸出手,輕輕握住女子搭在床沿上的纖細右手,“阿瓔,沒有人要你學會這些。”
“你知不知道,我給你的符籙燒起來的時候,心底像是鑽心一樣的疼。我不該讓你一個人去後山的,如果知道你會遇到那樣的險境,說什麽我也不會丟下你。禦風去救你的那一刻,我隻想著你是否還安全,待會兒又要如何為你解除危機。看見那些長發像是蛇一樣的纏住你的脖子,我隻覺得那些長發像是纏在我自己的脖子上。”
“蘇瓔,我怕得快要窒息,我怕來不及救你,我怕再晚一步,我一生都會永失所愛。”
她攏在袖中的一雙手一寸寸的在收緊,過了這麽多年,心底竟然還會覺得驚悸。她緩緩的攤開自己的掌心,那雙手其實和尋常的女子並沒有什麽差別,然而白皙的掌心上,隻有她自己能看見的那條紅線,此刻顏色雖然比往日要黯淡了一些,然而卻絲毫沒有要退去的趨勢。
從一開始,她便做不得一個尋常的女子。如果現在答應他,將來又要怎麽辦呢。他們真的會幸福麽,而幸福,幸福又究竟是什麽?這些疑惑沉甸甸的壓在胸口,那些以為要說給兼淵聽的話,此刻反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一雙手抖得厲害,就像是別人的一般。
如果答應了,日後又要怎麽辦才好?
燭火劈啪響了一聲,原來是爆出了一朵燈花。三個人齊齊轉過頭,卻看見那多火焰的花朵在空中轉瞬即逝,猶如眨眼之間產生的一個幻覺。蘇瓔轉過頭,卻看見頤言滿麵憂色的望著自己,一臂之隔的距離,他的麵孔卻像是隔著一道深不可測的鴻溝。
“我累了,想歇一歇。”她靜靜的低下頭來,不敢再看對方的神色。薄薄的毛毯上,一層喜慶的紅色鋪天蓋地的流瀉而來,上麵繡了兩隻並肩的鴛鴦,交頸而歌,羨煞旁人。
他的聲音似乎帶著淡淡的疲倦,依稀隻聽見衣袖摩擦發出的簌簌聲響,蘇瓔一直低著頭,那份紅太過耀眼,簡直讓人轉不開視線。
然而抬起眼,發現還未掩上的門扉還在空中搖搖晃晃,那一點殘餘的氣味在這一刹那退得一幹二淨。蘇瓔的眼神頓時變得茫然,然而說話的聲音卻淡淡的,聽不出情緒:“阿言,你去把等吹熄了,我覺得好累。”
頤言俯下身,將被子仔細的蓋在女子的身上,半晌,才看著蘇瓔的麵孔,喃喃的歎了一口氣:“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怎麽會……”
“什麽了不得的事呢。”蘇瓔微微笑了起來,“能夠這樣,已經十分不錯了。也許當初我就不該答應他一起前去寒山寺。又或者,從一開始,推掉宋夫人的宴請就好了。可是世上的事,這樣由不得人自己做主。一飲一啄,都是定數。”
“難不成,我還真的要嫁給他不成?”握住頤言的手冰涼一片,然而女子清冷的雙眼卻不肯透露一分異樣,“我是妖,他卻是龍虎山的得意弟子,宋家未來的傳承者。即便我們都不在乎,他背後的那些人,難道也能不在乎麽?”
“更何況,我並不愛他,頤言,你知道,我隻是一顆琉璃珠子罷了,愛情……那件事未免太複雜了。”
空氣裏悠悠有青竹的氣息,原來是沒有合攏的窗戶外吹進來的風裏夾雜著草木的氣息。那些在風中搖擺的草木搖曳生姿,無憂無慮。蘇瓔忽然笑了起來,其實點頭應允是最容易不過的事。可是點頭之後呢,那些茫茫歲月中掩藏的真相猙獰而可怖,叫人一想到要麵對它們,就已經失去了堅持下去的勇氣。
她其實很想伸手去碰一碰他的麵頰,可是,終究還是忍住了。
其實隻要習慣了,就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了。她輕輕閉上了眼睛,就像是一頭栽進了無垠的黑暗之中。沒有聲息,也無需去恐懼。指尖還帶著他衣袖的觸感,然而那個人,卻早已經漸行漸遠。
或許……這樣才是最好的結局吧?隱隱的,有一滴淚無聲無息的跌落到錦被上,很快就隻剩下一點淚痕。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兩人似乎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平靜的坐在一起喝了稀粥,頤言這才若有所思的問道:“幾天前你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和兼淵差點被把整個村莊都掀了過來。可是連一丁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我甚至都找不到你身上殘留的氣息。”
蘇瓔微微蹙眉,想起從菩提佛珠中一閃而過的耀眼光芒,一時心中也覺得疑惑。當日隻覺得兩股力量在自己體內肆虐衝撞,隨之而來的就是深深的黑暗潮水般湧來。等到自己再醒來的時候,整個人就已經在符樓山的竹樓中了。
“也許……菩提佛珠的力量吧。”蘇瓔不置可否,就在剛剛醒來的刹那,原本被封印的力量再一次在體內湧動著,雖然微弱,但是的確是已經有了複蘇的跡象。然而……她的眸光沉在如霜皓腕上,那一縷紅線,隨著自身法力的覺醒,顏色似乎也變得鮮豔了一些。
那是邪魔附身的印記,就算是用了鳳眼菩提,到頭來果然就如將夜最開始所說的,“邪”永遠不可能被消滅,力量的轉換在八荒六合之間綿延。即便是佛陀遺留下來的力量,所能帶來的不過是邪魔本身的進一步重創。
將夜……他在自己的體內種下了種子。就算現在還未曾開出他所需要的果實,但是藤蔓已經開始生長,可是自己,又能做些什麽呢……
晨光熹微,不遠處還有鳥雀歡快的啼叫,一聲聲的蟬鳴在深山之中此起彼伏,非但不顯得聒噪,反而越發襯得山林幽靜,遠遠有紅日高升,將深碧的樹木都染上一層淡淡的金色。
一桌人默默不語的放下碗筷,墨蝶低垂著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幾日的調息,蘇瓔的法力雖然緩慢卻也日益重回了身軀之內。但是讓人擔心的是,這具原本就由人時間重重癡纏愛恨所維係的軀體,如果力量日複一日的強盛,那麽寄居在自己軀殼中的邪魔,是否也會隨之一日日的醒過來?
隔天的早晨,門外有撲騰著翅膀的紙鶴在窗外焦灼的盤旋。因為蘇瓔身上有傷,所以這座看似普通的宅邸其實不知道外麵設了多少的法陣。那隻紙鶴不得其法,一直想要從窗戶外飛進來,卻不料不得其法,在外頭撞得窗紙砰砰作響。
蘇瓔抬起手,那隻紙鶴立刻停在她麵前,一字一句的說道:“速來普覺寺。”寥寥五個字而已,那聲音卻分外的鄭重而急促,轉瞬間那隻紙鶴失去了靈力,緩緩的墜落在蘇瓔的掌心。
女子一怔,紙鶴傳書乃是道教的秘術,隻要靈力充沛,這些紙鶴就能飛躍三界六道尋找到那個收信之人。然而此刻傳信而來的人,分明是子言無疑。憑他的靈力,怎麽可能會中途不繼?!
失去靈力的紙鶴被攤開在掌心,上麵竟然用朱砂密密麻麻寫滿了小楷,蘇瓔一行行的看過去,眼神頓時一變:子言之所以要自己速速趕去景國,竟然是想用極西之國普覺寺所供奉的佛骨舍利強行鎮壓邪魔。
邪惡不會被消滅,隻會與善所持平,在光與暗的交界之處,才是唯一能夠讓一切都回歸寂滅的混沌之所。蘇瓔如果想擺脫邪魔的控製,鳳眼菩提不過是治標不治本,就算能緩和一時,但時間一長,終究還是會被魔所侵蝕了理智。那麽,隻要將蘇瓔的本體清淨琉璃珠抽離出來,用普覺寺所供奉的佛骨舍利成為新的容器。
那麽,就像是在一百多年前的連國袁褚山上一樣。隻要無人去碰觸封印的帝鍾,邪魔或許還會繼續被封印下去。這是最好的辦法,既不會傷害到任何人,蘇瓔也能夠得到解脫。可是,普覺寺的佛骨舍利,那是天下間何等尊貴之物。釋迦涅槃時遺留下來的骨骸,這樣的聖物,遠非是區區一串鳳眼菩提子手串所能相比的。
要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做出這種事,其中的艱險,簡直讓人望而卻步。
“要告訴宋公子麽?”頤言有些擔憂的說道。
“你也覺得此事不該告訴他?”畢竟是多年相伴,蘇瓔一眼便看穿頤言心底在想些什麽。無論如何,他尚且是宋家的繼承人,也是龍虎山清虛道長的弟子。人妖殊途,彼此要走的路,從一開始就理當錯肩而過,否則南轅北轍,到最後,誰都到不了彼此的終點。
蘇瓔將子言的那封信上的內容隱藏了下來,隻說子言在景國等著自己。百年紅塵,也是時候與斯人同歸了。
兼淵的肩頭一震,一雙眼睛裏看不出情緒,然而握劍的手卻分明在顫抖。
“那麽……我們是不是,也該就此道別了?”兼淵的唇角露出一縷苦笑。
蘇瓔一怔,,在他麵色瞬間沉默下去的那一刻。
“景國路途遙遠,我記得墨蝶與你都還有要事在身。此去漫漫,也是時候說一聲告辭了。”
她的表情一樣的淡漠不驚,似乎隻是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情。兼淵冷冷笑了一聲,忍了又忍,最終還是說道:“斯人同歸,原來如此。數百年前九重天上,原來是我太自以為是了。”
蘇瓔笑了笑並不說話,從床下搬出一壇酒壺,不用打開,就已經聞到那熟悉的酒香,她素白的衣袂上染了點點汙泥,一如開到枯萎的格桑花瓣,“這壺梨花落是我前幾日才釀好的,本想著以後再挖出來送你,如今看來……想必是沒有機會了。”
她的眼神溫柔,慢慢的說道:“我從前允諾過你的,當日王都青勉一別,我原本說過如果在遇見你,一定會請你喝酒。現在這壺酒贈你,也算是結了當初一段因果。但願來日三山碧落瑤池會,我們還能有再見之時。”
“瑤池會……”眼前的人嗬的一聲笑了出來,碧落三山,瑤池一會,西王母三百年一開瑤池會,到時候,鬥轉星移都幾轉,他們,真的還會有再見麵的機緣麽?
蘇瓔有些不忍的別過臉去,不想再看那雙眼中流露的失落和哀慟。世間事,原本就難以遂人心願。
她以一壺梨花落贈他,不外就是想斷了兼淵的念頭。光陰逆旅,白駒過隙。如果能忘記,那麽,何妨就當做對方從未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
盛夏才至,山野之中的草木辛辣清香撲鼻而來。回頭望見那間民屋越來越遠,頤言還是忍不住幽幽的歎了一口氣。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日後再回此地,蘇瓔,你又怕不怕觸景傷情?
濃烈的日光就像是金子一般無遮無攔的從天際揮灑而下,一道道金色的窗簾在繁盛的樹木間傾瀉而下。蘇瓔的背影再一次從兼淵的瞳孔中消失,這場景何期熟悉,在不久之前青勉王都深不可測的黑夜裏,白衣的女子也是這樣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自己。如果不是機緣巧合之下,他們在楚國的邊境再一次重逢,這一生,隻怕已是最後一次見麵了吧。
現在,又要眼睜睜的看著她再次消失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