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章
被吞噬的血肉,最後成為扼住時間喉嚨的兵刃。她做出這樣惡毒的事,甚至不惜死後墮入阿鼻地獄永無超脫之日,也不過是妄想與他能夠永遠的在一起。
但是他恨她,從一開始兩個人私奔離開家門躲進莽莽深山之中,東躲西藏和櫳碧一天天的變化,終於讓一開始的愛戀變成不可遏製的恐懼。在人前是兄妹,而在人後,她卻是生殺予奪的女鬼!
無數個日日夜夜,這份恐懼和憎惡,最後讓這份感情走到了終結。
既然如此,唯一能夠挽回的方式……就是殺掉對方吧。幹脆把櫳結變成控蠱的一部分,那麽,他就永遠都不會在背叛自己了,不用在害怕戀人的變心,而是可以永遠的和他在一起。
蘇瓔啞口無言的看著眼前的女子,已經……徹底瘋掉了麽?
在暗夜中猶如夜梟一般的淒厲笑聲在耳畔盤旋,即便手指在顫抖,然而蘇瓔卻微微笑了起來,一字一句的說道:“這樣的得到,真的是你想要的麽?”
隱隱有風在樹林中吹過,枝椏發出的嘩啦聲響像是潮汐一般湧動著。空氣陡然死一般的沉寂下來,麵色豔麗的女子從華麗的衣袖中伸出一雙纖細的手,細白的手指上一滴還未來得及擦幹的血液,仿佛是滄海桑田之後,一滴情人落下的眼淚。
“做人應該要知足,不是麽?”殷紅的唇像是某種嗜血的動物,然而原本瘋狂的眼神,在這一刻竟然有著說不出的寂寞。就像是對方還活著一樣,她的麵孔貼在櫳結的胸口,仰起臉,還能看見對方一如往昔的麵孔。
如果忽略那雙無神的眼睛和脖頸上爬滿了長發的巨大傷口,他和活著的時候,其實並沒有什麽兩樣。如果得不到的,是對方的心。那麽作為一個女子,竭盡全力想要留下來的,也不過是這一具軀殼罷了。就算留住了,又有什麽用呢?
她靠近櫳結的耳畔,像是新婚的福氣,親昵而溫柔的說道:“你看,現在你再也不會想著要離開我了。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不會老去,不會死亡,這樣不好麽?為什麽你總是想著回到王都做你的紈絝少爺呢?”
“都已經過去三十年了,你家的財產早就不知道被你哪個弟弟給繼承了。其實那樣的一個地方,有什麽好處。爾虞我詐,你今天喜歡這個,明日喜歡那個,其實你不明白,那些女人愛的不過是你的錢財和長相,但是……隻有我一個人,是你無論變成什麽樣子,都會喜歡你的啊。”
蘇瓔一怔,這一刻,對方似乎全然忽略了自己的存在。她絮絮的說起這些年來的種種,她其實不是恨他恨得要死,隻是不願意這個人再離開自己。他們在這片竹林裏住了三十年之久,阿碧以為沒有其他的女子,他就不會再變心了。然而風流公子的習性卻始終不改,他每每去集市,都要多去個三五天才會回來,身上帶著其他女子的胭脂香味。
所以她才會發了狂一樣的嫉妒,殺掉那些和他有染的女子,將她們的血肉熬煮成延年益壽的藥引,用彎刀撕開那些女子的皮膚,當成是自己的新衣……甚至不惜在櫳結身上下了蠱毒,自己的脾性也一日日的暴戾起來。然而無論是做了什麽,說到底,不外是太愛他,才喪失了理智,再也找不回原來的那個自己。索性到後來,幹脆把自己和愛的那個人,全都毀的一幹二淨,才算是真正的,不枉這一生,曾這樣瘋狂的愛過他啊。
一份感情執拗起來,原來真的能把人逼到絕路上。
寂靜無聲的樹林內,風聲似乎變得急促了一些。阿碧冷冷的看著無力反抗的蘇瓔,冷笑道:“如果讓你逃出去的話,這片地方就再也不會安全了。既然這樣,就……抱歉了啊。”
話音才落地,漆黑的長發就像是竄動的蟒蛇一般迅疾襲來。宛如黑色的巨大花朵,倒開著用血盆大口想要將女子一口吞掉。蘇瓔深吸了一口氣,下意識的避開了眼睛。即便是這樣的自己,曆經紅塵的自己,原來在死亡麵前一樣會覺得害怕。
那麽……現在唯一能夠仰仗的東西,攏在袖中的右手不自覺的又收緊了幾分,那樣細膩又堅硬的質感,此刻竟然成了五官最敏銳的感知。
閉上眼的那一刻,就像是過去了一生那麽長。預料之中如利劍一般呼嘯而來的長發停在半空中,那是一柄白色的飛劍,此刻勢如破竹一般的絞斷那些紛亂的長發,穩穩的抵住對方的脖頸。
那人急促的呼吸聲猶在耳畔響起,一路上馭使飛劍而來,竟然也會脫力成這個樣子。隻不過,一秒鍾都不想耽誤。
“蘇瓔,蘇瓔……”那樣波瀾不驚的一個人,原來也會用如此焦灼的聲音呼喚她的名字。她的肩頭一震,抬起眼來,看見他藍色的一角長衣上沾染了泥濘,那雙曾經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更是布滿了血絲。
蘇瓔笑了笑,如果悲傷和快樂沒有人分享,如果無人願意和你並肩看這場落寞的浮生。那麽,這樣長生,真的寂寞到讓人無以為繼啊。現在,她好像是終於找到了這樣一個人,所有的喜悅與悲傷,全都想要與之分享的,那個人。
她揚了揚手中的那方符籙,上麵的圖案已經被燭火燒烤得不複辨認。隱約中似乎聽見長發的女子發出淒厲的尖叫聲,然而她卻像是什麽都聽不見了。隻覺得一顆心終究是安定下來,無論是怎樣的滄海桑田或者百世劫灰。
那是在青勉王都離別時,兼淵贈給蘇瓔的通訊符籙。一開始還以為永遠都不會有用上的機會,然而在靈力盡失的一刻,被丟進燭火中的符咒立刻引起了彼方男子的震動。
他牢牢握住蘇瓔的手臂,看著對方狼狽而蒼白的麵頰,緩緩說道:“我找了你七天,甚至翻遍了村莊後的山嶽……”明明受到驚嚇的應該是蘇瓔,對方的臉色反而比她還要難看。握住手臂的那個人,身體都在輕微的顫抖著。
“我不相信,我會找不到你。”他緩緩的笑了起來,可是那個笑容才剛剛升起,卻又在轉眼之間被更大的悲哀所傾覆。如果找不到她,自己又該如何呢。兼淵從未想過,他不敢這樣想。
第一次見到蘇瓔的時候,她素白的衣袂在微風中浮動,一輪明月高懸天空,他記得她的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明明是如此哀戚的神色,她卻沒有發出任何啜泣之聲。那一襲白衣飄飛的背影,就像是一個不能被磨去的印記,在驚鴻一瞥之中,深深的烙印在了腦海深處。
他的手指撫上對方的額頭,這一刻,無比清晰的看見她眼底的脆弱和疲倦,“我是不是,來的太晚了?”蘇瓔一怔,半晌,緩緩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沒有,隻要你來了,就不算是太晚。”
兼淵笑了笑,回過頭的時候,眼神卻已經變得無比肅殺:“那是什麽東西?”如同傳聞中的飛天降,阿碧靜靜的抱著已經死去的攏結,那一刻,就像是一具身體裏長出了兩個頭顱一般,親密無間,卻讓人不寒而栗。
“封印這片竹林吧。”清淩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蘇瓔凝視著不遠處的兩個人,沒有血肉的滋養,被封印的時光會迅速的反噬這兩個人。刹那芳華,紅顏彈指老。但是,阿碧不會害怕這些吧。她要的,從一開始就不是所謂的不老青春啊,隻要那個人陪在你身邊,你就會覺得快樂了麽?
“如果你的心願是這個,那麽,作為救命之恩的回報,這就算是最後的饋贈吧。”蘇瓔靜靜的開口,阿碧將麵孔埋在櫳結的肩膀,就像是伏在一具木偶上一樣,始終沒有說話。一時間夜雨瀟瀟,那些如牛毛般的細雨無聲無息的飄落在林海之中,那一刻,依稀看見惡鬼一般的女子,眼中有清澈的淚水。
和兼淵禦風而回的路上,兩人靜默無言,隻得明亮夜空照亮兩人的背影。
仰仗著法術之便,兩個人不過是一盞茶的時光就從符樓山回到了一開始寄居的民宿。遠遠的便看見有人提著一盞燈籠在等候,原來是頤言放心不下,幹脆在門口不停的轉來轉去。單看著飛劍穩穩停在自己麵前,兼淵的背後露出一張熟悉麵孔的時候,垂髫的少女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低呼。
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從來儀容素潔的女子此刻像是一朵快要凋萎的梔子,白色的裙裾上滿是血汙和泥濘,一張玉石般的麵孔上更是滿臉疲倦,往昔澄澈淡漠的瞳孔也似乎失去了神彩,黑黝黝的讓人看著心底生出不忍來。
蘇瓔微微一笑:“怎麽,我現在變得很難看了麽?”
“何止難看,簡直慘不忍睹。”頤言的眼神變了變,然而飛快的將那一抹關懷的話語咽了下去,像是什麽都沒有看見似的回嘴道。然而雖然嘴上不肯饒人,但是一見到女子的麵容,就像是連日來壓在心頭的一塊巨石終於卸了下來,頤言快步走過去,想要扶住女子的手臂往屋內走去。
走得近了,才發現蘇瓔站在那柄不知道放大了多少倍的飛劍上,一雙手竟然靜靜握住了兼淵的臂膀。她霍然抬頭,眼中的震驚更濃。
“你……沒事吧?”門後傳來一聲遲疑的問候,蘇瓔抬起眼,才發現原來在頤言的身後,站著一襲緋紅長裙的女子。
“墨蝶。”蘇瓔微微一笑,“你也來了麽?”
“嗯。”女子點了點頭,眼神複雜:“表哥找了你好長,原本以為你是獨自一個人離開了。”
蘇瓔沒有說話,刹那間沉默了下來。
“水都已經燒好了,小姐你先去洗一洗吧。”頤言似乎沒有聽見對方在說什麽,隻是著急的扶著蘇瓔往室內走去。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蘇瓔淡淡笑了一下,然而墨蝶的麵色在刹那間卻變得慘白一片。
走廊上兩個人的聲音漸漸消失不見,墨蝶微微眯起了眼睛,看來……她當時的確是昏死了過去,所以,壓根不可能記起來那些事情。
“你怎麽了?”兼淵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妹,對方的眼神十分悵然,一直望著蘇瓔遠去的身影。
“沒什麽。”墨蝶看著自己一心愛慕的男子,陡然間覺得心底一酸,那張符籙燒起來的時候,師兄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他從未露出過那樣的神色,就像是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東西,蘇瓔不在的這些日子,他的魂魄好像也不知道被帶到了什麽地方。
原以為青勉王都一別,從此以後就再也不會見到這個人了。沒想到,難道冥冥中真的有緣分這個東西,所以百轉千回之後,他們還是會有再見的機緣?
墨蝶的唇角牽起一縷苦笑,這一次難得沒有纏著兼淵,隻是推說忽然間不舒服,想回去歇一歇。
頤言搶先一步推開房門,果然看見在落地屏風後麵有一隻蒸騰著霧氣的浴桶。滿是泥水的衣服被頤言收起,渾身浸泡在溫熱的水中,蘇瓔忍不住懶洋洋的歎了一口氣。
隔著一層屏風,頤言站在外頭踟躕著,半晌才說道:“你和宋公子……”
“嗯?”蘇瓔挑眉,輕輕的應了一聲。
“你果真是,動了真心不成?”因為看不見對方的表情,頤言的膽子也大了起來。想起不久之前自己一直拿宋公子來打趣,這一刻真的覺察出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反而覺得惴惴不安起來。
“你在害怕?”蘇瓔蹙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邊悠閑的清洗著身體,一邊饒有趣味的問道:“不久之前,你不是十分熱衷此事麽?”
“可是……”頤言欲言又止,可是,他畢竟隻是個凡人罷了。百年時光如蒼狗,如果真的動了心,日後漫漫一生,又該何以為繼?但……如果你自己心底覺得歡喜,是否可以不顧將來,暫盡這一時之歡?
“墨蝶姑娘怎麽也來了?”微微發燙的水溫將白皙的皮膚染上一層玫瑰般的紅暈,蘇瓔微微皺眉,想起那個不聲不響站在門內望著自己的紅衣女子,低聲問道。
“她不是說自己的師門試煉開始了,宋公子答應過她父親要照顧她,所以不知道用的什麽法子,她竟然也一路找到這裏來了。”頤言從櫃子裏取出一套幹淨的衣服走了進來,一聽見蘇瓔問起,便將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全說了出來。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蘇瓔揚一揚下巴,頤言立刻走過打開了門扉,門口站著的赫然是兼淵,隻是手上端著一碗色澤金黃的湯汁。“你身子虛得很,我拜托王嬸熬了一點人參雞湯,你嚐嚐看味道如何?”
小口的喝完那碗雞湯,兼淵卻並沒有要起身離去的意思。隻是目光一直溫柔的望著蘇瓔擱在床邊那一方未繡玩的錦帕,半晌,才低聲笑道:“很久之前,我母親也曾繡過一方錦帕給我。可惜她沒來得及做完,就已經撒手人寰了。”蘇瓔一怔,他從未在自己麵前提過過去之事,認識這麽久以來,似乎隻聽過他父親用紙鶴嚴厲的訓斥過他。卻從不知道,她的母親原來已經不在人世了。
“那一年宋氏和龍虎山聯手,試圖鏟除被封印在紫竹林裏的妖物。那一年我才十五歲,我父親不讓我跟在前頭,當時年輕氣盛,就想著自己也修為不錯,為何不能為除魔衛道出一份力?”
“當時跟在叔伯們的後頭,沒想到途中瞧見一隻雪白的兔子,本想抓住它當做給墨蝶的禮物。不料那兔子其實怪修出人形,竟然質問我,如果被妖物當做寵物般豢養,我又該如何自處?那時候年紀小,竟然被它一番話打動放了那隻兔子。誰知道臨走的時候,它勸我速速退回去,不要再上山憑白前去送死。”
他的笑容染上了幽藍的悲涼,看上去和往常不太一樣。
“紫竹林內封印的是睚眥。”蘇瓔歎了一口氣,這樣大的事情,在妖界都引起過巨大的轟動,她縱然獨來獨往,但是對此事卻也略知一二,“你們白道自詡正義之師,隻是對付睚眥卻也未免托大了。”睚眥是龍神的第二個兒子,性格暴戾嗜殺。
紫竹林那一戰妖界損失了大半人才,但是白道聯盟更是一舉受到重創,否則宋氏不會人丁稀薄到如此,血脈稀薄,那一戰之後誕下的子嗣靈根更是大不如前。龍虎山同樣損失慘重,加上楚王有心壓製,武華山才會在短短十數年中迅速崛起,一度與龍虎山分庭抗禮。
他漆黑的眸子裏看不出情緒,聞言也隻是淡淡的笑一笑:“白道當時不知道裏麵封印的是睚眥,否則誰會嫌自己的命活得太長了。當日收到的情報,是據說紫竹林內有一頭奄奄一息的九尾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