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章
不是,心底有一個聲音忽然說道。他之所以跟過來,絕不是對陽信公主的事有什麽好奇心,而是……他在害怕。他怕他為青玉招魂一樣,一旦進入此境,恐怕又會受到傷害。然而,這份直覺未免太奇怪,也太自以為是了些。
蘇瓔沒有說話,兼淵也隱隱尷尬,怕被看出自己其實是在擔心她。然而轉念一想,自己又何必擔心她會看出來?
一個人要對一個人好,並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他的神色隨即又坦然,轉移話題道:“我們隻怕是隨著陽信公主到了後宮之中,隻是不知道,為何此處會如此冷清?”
話未落音,就聽見深不可測的夜色中傳來一行人的腳步聲,伴隨著幾個內侍監特有的尖細嗓音。蘇瓔和兼淵對視一眼,兩人都悄然施了一個隱身的法訣,躲避在暗處默然不語。原來是一行肩輿從盡頭迤邐而來,坐在上頭的豔麗婦人珠翠滿頭,麵貌十分美豔動人,隻是眼中卻顯出十分不耐煩的樣子。
“這法事做了十幾日不止,王上到底還想如何?”她側過頭,小聲的和自己的侍婢抱怨道。
內侍連忙左右瞧了一眼,之間隨侍的奴才們都低眉順眼,隻當自己全是耳目失聰之人,這才舒了一口氣,“娘娘,這話可亂說不得。如果叫小人聽見了去王上身邊嚼舌,隻怕又是一場麻煩事。”
妝容嚴整的婦人猶自不平,然而想起王後生前種種,到底還是閉上了嘴。一個死人,何苦還與她置什麽氣。她的鏤金千葉護甲敲在扶手上,發出咚咚的聲響。那空蕩的回聲漸行漸遠,像是雲牙板長扣九霄發出的淒厲回音。嗬,國有大喪天下知。她一走,這宮裏,就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兩個人潛伏在暗處的身形漸漸顯露出來,兼淵凝神看著對方走遠的身影,忽然想了起來:“這是……十三年前,魏國王後病逝的時候?”
蘇瓔點了點頭,然而這不該是他們要看的東西。不過片刻,又看見一群人匆匆走來,隻是形色並沒有方才那般急促,被內視圍在正中的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她一雙眼睛紅得像是兔子一般,小臉煞白,一群人看著她,眼中都露出一絲奇異的憐憫。
知道是正主來了,兩人默契的跟在了他們身後。想必是因為剛剛守靈出來,簡單的梳洗之後,就有奴婢請示是否熄燈就寢。那姑娘十分聽話,並沒有什麽公主的架子,隻是不準吹熄蠟燭,整個寢宮依舊燈火通明。她靜靜的躺在床榻上,萬籟俱靜,然而卻哭都哭不出聲了。默默的留著眼淚,叫人我見猶憐。
蘇瓔遠遠瞧了一眼,想必是年輕時候的陽信,依稀還有幾分她的影子。隻是麵容依舊有些許不對,這個時候的陽信還有嬰兒肥,很是憨厚可愛。然而想起酒樓中迎風而坐的素衣少女,她的神色清麗,但是卻遠沒有今日這樣天真活潑的麵孔了。
吱呀一聲,不知道是誰竟然悄悄推開了虛掩著的大門。三人同時回過頭去,卻看見是個身穿黑衣的少年,上麵用金線描了如意雲紋,然而長身玉立,一看見哭泣著的陽信,便急急忙忙的走了過來,勸說道:“阿信,你不要再哭了,眼睛都要腫了。”
陽信轉過頭來,看見一個陌生的少年站在自己床頭,竟然也不覺得害怕,想必是相識的情分,隻是她如今隻穿了一襲紗衣,難免尷尬,“震鴻,你怎麽過來了,叫人家看見了多不好。”
“不會的。”震鴻笑了笑,“沒人看見我進來了,王後病逝,我知道你不開心,所以特意來瞧瞧你。”
魏後病逝其實已經有小半個月的時間了,隻是無論是魏王還是公主殿下,似乎都沉浸在痛失妻子與母親的哀傷之中不能平複。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泥娃娃,原來是個摩合羅人偶,十分憨態可掬,笑嘻嘻的看著對方。他遞給陽信,小聲說道:“我在街市上看見的,十分可愛。就想著買一個來給你玩。”
陽信接了過去,勉強露出了一縷笑容,“謝謝你,可是震鴻,你還是快出去吧。叫人瞧見了可是大罪,我們……都不是孩童了。”
那少年訥訥,站起身來看了對方一眼,“好,阿信……你自己好好保重身體。”
蘇瓔看著那個少年落寞遠去的身影,眼底閃過一絲明了的意味。想必是青梅竹馬,也是哪一家的王室權貴,否則不會有深夜進宮的權利,更不可能連夜進入公主殿下的寢宮。隻不過,少年一夢,陽信早已經醒了過來,隻有他還在執迷不悟。
桌上的燭光在風中搖曳,那一點晃動的光影忽然擴展開來,鋪天蓋地的吞噬了一切。數不清的色彩與影響在黑暗之中蔓延,然後又飛速的往後退。他們置身在一條奇怪的通道之中,眼前的場景飛速變換,讓人隻覺得頭暈目眩。
蘇瓔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就在此時,卻有人從身側悄悄扶住了她的肩膀。蘇瓔一怔,知道是兼淵看見自己目眩,所以才扶住了自己。兩人一時沉默下來,隻聽得見彼此淺淺的呼吸在耳畔回響。
過了半晌,兼淵的聲音低低響起,“好了,睜開眼睛吧。”蘇瓔皺了皺眉,睜開雙眼,才發現眼前是一座安靜而古拙的寺廟。遠處鍾聲悠揚,隱約還有梵唱若隱若現。
那應該是在山嶽之中的寺廟,一片蒼綠在眼前鋪展開來。他們兩人站在大雄寶殿外的台階上,跪伏在如來佛祖麵前的,是一個美麗華貴的女子。那自然是陽信了,不知道是過去了多久,她臉上哀傷的終於逐漸褪去。她靜靜伏在地麵,再由身邊的侍女將嫋嫋燃燒的檀香插在香爐之中。
“玄禮大師。”陽信望著佛祖的麵容出神,半晌才站起身準備離去。然而身形尚未站穩,偏殿卻有個緇衣的年輕和尚走了出來。
大片的日光從屋簷外一路灑落,佛陀憐憫的注視著眾生,唇間含著淡淡的笑意。那緇衣僧履的和尚容貌清秀,蘇瓔略略瞧了幾眼,越發覺得驚詫。那不像是個和尚該有的樣子,若是蓄了頭發,隻怕是當世難得的少年郎。如此卓越風姿,竟然看得透紅塵妄念,遁入空門?
陽信雙手合什對著那人行了一禮,漆黑的長發用一隻尋常的木簪子挽住了,然而即便隻穿著普通的衣裳,也掩不住她天家貴女的雍容氣度,進退有禮,淺笑嫣然,遠遠望著,竟覺得這兩個人再般配也沒有。蘇瓔吃了一驚,連兼淵都饒有興趣的多看了兩眼。
“施主有禮。”玄禮也合什彎腰還了一禮,神色疏離,“齋飯已經備好,叫人送去施主房中了,待會兒寺中要做晚課,施主若有興趣,可在一旁聆聽妙音,希望能一解胸中悲慟。”
她微微頷首,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盯著他看,口上卻隻能客氣的說,“有勞大師費心了。”蘇瓔終於瞧出了端倪,陽信此刻不過十六七歲,會露出如此羞怯的神色,自然是因為瞧見了自己的心上人吧。
隻是……蘇瓔蹙眉,魏國禮法並不如楚國苛責,否則也不會允許孤男寡女獨處如此之久。但是,就算民風如何開明,堂堂魏國的公主,喜歡上一個和尚,到底也不是一件什麽光彩的事。
更何況……那個麵如冠玉的和尚,似乎也不見得想要回應陽信的感情。一份感情如果不能兩情相悅,多半有一個要走的情路坎坷一些,這是蘇瓔多年來積累的經驗,一看便準。但是,反過來說,假若人人感情順遂白頭偕老,那她的紅塵閣恐怕也開不下去了。
“施主多禮。”玄禮垂下羽睫,始終將她當做一個尋常的香客看待罷了。
陽信臉上露出落寞神色,一直維持的矜持終於有所鬆動,然而玄禮已經回過頭去,看來是不準備多留了。陽信無奈的笑了笑,和小環也一起回到往自己屋中走去。
“可也要一起跟進去?”蘇瓔有些拿不準主意,她不知道此刻是否應該繼續跟著陽信。事情看上去並不複雜,至今不曾婚配,甚至獨身住在王宮之外的陽信長公主,明顯喜歡過一個出家人。可是七國之內誰也不曾聽說過這件事,那顯然是魏國王室的忌諱。
但是,為什麽這件事情會變成忌諱呢?
蘇瓔蹙眉道:“陽信怎麽會喜歡上一個出家人,雲泥有別,難怪注定是一出悲劇。”
兼淵輕笑一聲:“你覺得這很重要麽?長公主看樣子的確是喜歡玄禮師傅,隻不過,他們中間的問題未必全是身份有別。我總覺得,此事另有隱情才對。”
蘇瓔斜斜瞥了他一眼,慢悠悠的說道:“怎麽,自幼在龍虎山修行的道長,也懂人世間癡男怨女之情麽?”
兼淵明顯的噎了一下,半晌才若無其事的說道:“我隻是在龍虎山做掛名弟子罷了,並不是真的做了道士。更何況……”
“更何況什麽?”蘇瓔下意識的問道。
“更何況,就算真是道士,正一教的弟子也是娶妻生子的。”他一字一句的說道,神色分不出喜怒,隻是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蘇瓔。然而讓人失望的是,白衣的女子似乎並沒有仔細聽他在說什麽,隻是應付著點了點頭。
“嗯,你剛剛說什麽?”蘇瓔疑惑,回過頭問道。
“沒什麽,我們走吧。”兼淵頓了頓,淡然說道。
天色很快就黑了下來,那種黑像是誰打翻了墨汁,一點點潤濕了如白紙一幫的天空。蘇瓔歎息一聲,知道又要開始那段光影斑駁的旅途了,下意識的想要閉上眼睛,卻發現身側的男子已經伸出手來,他的目光帶著盈盈笑意,攏在袖中的右手無聲無息的伸了過來。
蘇瓔踟躕,然而還是伸出手反握住對方。要怪也隻能怪這位公主殿下的人生,未免太過跳脫了一些,女子這樣安慰自己。
這一次,寺廟已經轉換成了一座竹林。翠綠的竹葉遮天蔽日,在頭頂被風一吹立刻發出沙沙聲響。紫衣的女子不知道被什麽圍困住了,那是個麵上蒙著一張黑紗的人,但是衣著打扮卻十足不過是個尋常香客。
陽信的神色倉皇,一雙眼睛裏也有淚水在打轉。她畢竟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從小受盡寵愛,頭一次麵對死亡的威脅。眼見著對方越走越近,陽信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那個人,看來是混在進香的人群之中進入了寺廟,等到了機會便暗中伏殺對方。
然而就在男子的刀快要看到陽信肩頭的時候,對方忽然軟軟的癱倒在地。隱身在暗處的兩個人同時一怔,原本蘇瓔已經忍不住想出手相助,卻被兼淵輕輕按住了手腕,逼得她手中那枚即將要射出去的竹葉又收了回來。
“不急,她一定會沒事的。”兼淵似乎胸有成竹,蘇瓔轉念也明白過來,陽信此時必然不會有什麽生命危險,否則日後也就沒有那個來求自己回到過去的女子了。隻不過,這樣危急的時刻,總得要有個人出來力挽狂瀾吧。但是左思右想,蘇瓔始終不覺得陽信身邊有哪個人有這樣的本事。
可是就在一霎間,一枚小小的竹葉就從暗處悄無聲息的射進了蒙麵人的後背,那人哼都不曾哼一聲,立刻倒地身亡,十分配合。兼淵除了修習道法,一手劍術更是十分了得。此刻見了那枚竹葉,下意識的便回過頭看了蘇瓔一眼,對方立刻伸出手給他看,那枚夾在指尖的竹葉還在,以示自己的清白。
兼淵笑了笑,但還是十分讚歎的看著那具屍體,低低說道:“看來是個高手。”蘇瓔連連點頭表示讚同,不知道為什麽,在兼淵回過頭來的刹那,自己竟然會心虛的抬起手給他看,證明自己沒有暗中搗亂。可是,為什麽要給他看呢?
蘇瓔的神色明顯變得苦惱起來,甚至都沒注意到竹林深處,那個她頗為好奇的神秘人物已經自己走了出來。那人蹲下身輕輕看了一眼地下的屍體,口念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
咦?失神中的蘇瓔終於被那一句佛好給喚了回來,殺人的是個和尚?!
兼淵早已看得津津有味,自然顧不得提醒蘇瓔了。她不滿的抬起手肘撞了對方一下,兼淵失笑,伸出食指輕輕按在嘴唇上,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原來不僅他們看得呆了,連剛剛從鬼門關逃回來的陽信都有些茫然,怔怔的看著漫步走來的男子。
“玄……玄禮?!”陽信驚呼出聲。
讓人詫異的是,陽信並沒有震驚於為什麽在佛寺出家修行的玄禮會有如此高明的武技,她撲倒在男子懷中,整個身子瑟瑟發抖,一雙漆黑的眼睛裏淚落如雨,“是胡夫人,胡夫人想要殺了我……”對方一怔,原本想要推開對方的手臂也無力的垂了下來,最後輕輕拍了拍陽信的肩膀。
“沒關係,已經沒事了,不要害怕……”在陡然呼嘯的風裏,男子安慰的話語猶如一縷燃燒的檀香,悠悠的,似乎要沉浸到人的心裏去。他微微皺眉,知道此刻對方一時半會兒恐怕很難鎮定下來,扶著陽信往她住的地方走去。
然而,就在蘇瓔與兼淵準備一同跟過去的時候,卻發現扶著陽信的男子悄然舉手,五指並攏成掌,不輕不重的敲在女子的後頸上,陽信立刻陷入了昏迷之中。風中有細微的聲響在頭頂滑過,兼淵與蘇瓔齊齊抬頭,果然看見一抹深藍的身影一掠而過。
那是個身姿曼妙的女子,一張臉也長得極其漂亮,隻是冷冰冰的,帶著些殺氣,她蹙眉看著昏倒的陽信,低聲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玄禮將懷中的女子靠置在一株碗口粗細的竹子邊,這才對來人說道:“她方才說是柳夫人動的手?”
來人微微皺眉,沉吟道:“是宮裏的人,自從王後去世之後,宮中已經是柳夫人一人獨大了。夫人孕有二王子,但是宮中傳言,王位恐怕依舊是嫡長子源結的。”
“他是王後的長子,血脈尊貴,理所應當繼承王位,柳夫人心急也是難免,隻不過,為什麽沒有對三殿下動手,而是選擇了她?”玄禮的手指輕輕叩著竹身,眼中滿是疑惑。
“王室本來便是個肮髒的地方,管它做什麽。”女子不屑一顧的回答,半晌,忽然問道:“你該不會,是她動了情吧?”
“胡說什麽。”玄禮斥責道,然而他回過頭,輕輕將女子攏在懷中,“你明知道,我這輩子愛的人,隻有你一個,月希……”他將對方狠狠的抱在懷裏,那其實是個很古怪的畫麵,一個和尚那樣抱著一個女子,而且還低語著如此情深的密語。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蘇瓔覺得,那畫麵有種奇特的動人。
月希回抱住了對方,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沈康,除了你,我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男子歎了口氣,輕輕理一理她被風吹亂的長發,“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