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章

你要小心,這次出手不要叫人看破了形跡。江左梅郎過幾日便要上佛寺來為他母親上香,切勿錯失良機。”靠近男子的耳畔,將機密的情報一一細說。女子這才戀戀不舍的從他懷中掙脫,再一次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玄禮是個很奇特的男子,做和尚時,他溫潤如玉,仿佛置身紅塵之外冷眼旁觀。但是動手殺起人來也毫不手軟,現在更和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擁抱在一起……蘇瓔蹙眉,陽信愛上的,是一個遠比她想象中要複雜得多的男人。

陽信醒來的時候,身邊隻有玄禮一個人。他正將藥罐中的藥汁一點點倒進碗中,見她醒來,便輕輕的笑了笑,“沒有什麽大礙,隻是受了驚嚇,所以才忽然昏了過去。”

“玄禮……”男子走進將床榻上的人扶起,手勢輕柔而緩慢,她無力的倚在他懷裏,心口忽然跳的比往常急促的多,“玄禮,我喜歡你。”

他怔了怔,將瓷碗遞到她口中,緩緩說道:“公主,你受驚了。”

“哈,你以為我是嚇糊塗了麽?”陽信捂著臉啜泣起來,不肯喝他熬的藥,這些話埋在她心底不知道多久了,她不敢說出來,可是又不得不說,陽信以手覆麵,喃喃道:“我來開福寺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正看見方丈為你剃度。方丈問你,你是否還有塵緣未了,你說你一心向往佛門,但求方丈成全。”

她的手指顫抖著撫過他的麵容,眼神中滿是癡迷:“玄禮,我不敢讓方丈住手。可是看見你現在這個樣子,我忽然好恨,好恨為什麽一開始的時候不製止你!”

她不顧一切的伸出手靜靜抱住男子的身軀,她的麵孔埋在玄禮的肩膀,就像是一朵柔弱而無助的梔子花,玄禮垂下眼睫,在陽信看不見的地方,他忽然露出一縷悵然的神色,“阿信,不要哭了。”

“我和你,一開始就不可能啊。”這一次,他並沒有伸手推開陽信,隻是用溫柔得出奇的聲音,悄然歎息道。他其實一早就為他們的未來下了讖語,隻是陽信不肯相信罷了。

從那一日之後,玄禮對陽信的態度便不再像是從前那般冷淡了。他們在這片竹林中相處了七日之久,小環一直為自己的主子遮掩,寺廟中也就無人敢問起公主殿下的行蹤了。蘇瓔站在外頭,瞧見玄禮正在畫畫,是一副冷雨翠竹圖,真是奇怪,怎的男子個個都有一手丹青絕技?

陽信因為受了驚,況且身子本來就弱,所以披了一件大氅站在一邊看。她或許真的以為一輩子都會像現在一樣,歲月靜好,時光纏綿而溫柔。蘇瓔看著那個年少的女子,她眼中有滿滿的愛慕和溫柔,一想到現在的陽信公主,她清冷而枯寂的眼神,蘇瓔心底也覺得悱惻。

濃墨一點點在紙張上蔓延,他的確有一雙妙手,陽信看得興起,便請求玄禮也教他畫畫。他笑了笑,抽出一張紙耐心的告訴陽信該怎樣落筆用色。自幼出身宮廷,她的畫都帶著華貴而爛漫的筆觸,和那張冷冽的冷雨翠竹圖擺在一起,一看便知是出自何等截然不同的兩人之手。

這樣的日子,實在是過於圓滿了,圓滿的就連陽信自己都覺得不真實。玄禮除了每日有早晚課必去大殿之外,其餘的時間多半都呆在竹林的這件茅草屋裏。他們不再提當初陽信說的那句話,陽信也不敢再繼續追問。就這樣,已經足夠了。每每緋紅的日光從雲霧深處破空而出,婉轉的鳥鳴在竹林中響起,睜開眼睛看見玄禮睡在不遠處的竹榻上,陽信已經覺得心滿意足。

光影交錯,幾日之後的玄禮已經一身帶血的走了進來。蘇瓔不禁皺眉,隱約想起第一次窺探陽信的記憶,也是這樣一個男子,傀俄如玉山之將崩,然而他並非如嵇康一般隻是醉飲,蘇瓔清晰的記得,那件灰色的衣袍下,分明有泊泊鮮血染紅了衣袂。

陽信慌亂的迎上去,卻聽見玄禮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那是一群蒙麵的黑衣人,正在竹林中四處搜尋著什麽東西,那些細密的腳步聲踩在落葉上發出的聲響不可避免。他的手臂已經中了一刀,幸好他匆忙中撕開衣袖靜靜綁住了傷口,並沒有讓敵人追蹤著血液一路追來。

陽信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這個竹林再大,終究也會被這群人翻得底朝天。更何況這做茅屋未免過於顯眼,無論誰看見了勢必都是要搜上一搜的。然而玄禮拉出陽信的手,一翻身躲進了她平日睡得床榻底下。那下麵竟然有一條密道,隻是他手臂受傷,此刻竟然搬不動上麵蓋著的石板。

陽信深吸了一口氣,連忙湊上前去幫忙,一寸來長留得水蔥般的指甲齊根而斷,她竟然一點都不覺得痛,隻想著快一些,再快一些!石板終於被掀開,然而玄禮的麵色卻越發難看起來,他原本掀開石板的手一鬆,整個人便栽倒在陽信的懷中。

等到玄禮醒過來的時候,身側的女子已經歪頭睡著了。他一怔,黑暗的空間裏光線昏暗,隱約聞得到泥土的氣味。是那條暗道,玄禮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已經安全了。手臂動了動,才發現是陽信靠著自己的肩膀已經睡了過去。

玄禮垂頭看著他,眼中的目光複雜,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想將手臂抽出來,然而不過才微微一動,傷口處便鑽心的疼起來,他低低呻吟了一聲,沒想到陽信立刻從睡夢中驚醒,一雙眸子明月秋水一般。

“對……對不起,我是不是壓到你傷口了。”陽信心裏發慌,怕是自己壓到他手臂上的傷口了,連忙直起身子想去探查,玄禮卻笑了笑,低聲道:“無妨,一點小傷而已。”

陽信皺起眉,不可思議的說道:“怎麽會是小傷,那麽長一道口!”她分明記得自己抱著他跳進密道時,手心粘稠的觸感揮之不去,流了那麽多的血,她替他包紮的時候,被刀砍中的傷口皮肉都已翻開。

“隻要不死,終究都是小傷。”玄禮站起身,這條地道挖出來已經有些時日了,本就是用來避難之處,沒想到今日還真的派上了用場。陽信卻愕然,這樣的一句話,絕不是尋常的人能說出來的。

陽信在宮外有一座私宅,那時候還並沒有大肆裝潢。從外表看不外是一座稍微精致些的院落罷了,遠不及如今的長樂宮氣派高貴。因著玄禮高燒不退的緣故,她隻得讓小環去王宮裏請了禦醫來看他,如此數日,才好歹算是控製住了病情。

陽信時常親自下廚為玄禮做飯,他如今不做和尚,自然便能吃一點葷,陽信變著法子給他燉煮補品,不惜代價。甚至親自下廚為他熬粥,一心一意,連小環看見了都覺得吃驚。那樣天真不知愁苦的女子,竟然卷著袖子花了兩個時辰去燉一盞人參雞湯,將上麵的浮沫一點點撇去。

“燉了好久呢,你試試看味道如何?”小小一罐,打開來滿屋子都是撲鼻的香氣。

玄禮沉默的看著他,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起身接過,反倒有些不置可否的意味,他的唇角似乎是上揚的,然而沒有絲毫的笑意,“阿信,我時常在想,有些事情,總歸是要和你說清楚的,我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出家人……”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個尋常的和尚。”陽信擰幹手中的手帕敷在玄禮的額頭上,沉默了一會兒,無可奈何的笑了笑。她一直裝作不知道,也總是為他找借口。一個年輕人,怎麽好端端的會看破紅塵要出家。即便一心向佛,又有哪個專心誦經禮佛的弟子會有這樣一身高超的武藝,更何況……他飛葉殺人的時候,可比任何人下手都要狠決。

她低下頭,不敢再去看他的臉,心底竟然有隱約的害怕,可是……在害怕什麽呢?這樣的語氣,這樣的神情,分明是一句告辭在唇舌間來回吞吐了幾轉。

“但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陽信舀起一勺雞湯遞到對方唇邊,“玄禮,我是魏國的公主,隻要我願意,無論你有一段怎樣的過去,都沒有關係。”

玄禮就著她的手吞進了那一口湯汁,然而他的神色卻漸漸冰冷起來,隔著一層氤氳的霧氣,他淡淡說道:“可惜,公主殿下,我從未想過要抹殺自己的過去。”

“江湖夜雨十年燈,桃李春風一杯酒。”他側過頭,喃喃的念出一句古詩來。

陽信肩頭一震,江湖夜雨,她曾經隱約聽父親提到過,那是江湖上極為出名的一個殺手組織。夜雨隨風無聲無息,起名為風雨樓的暗殺著以這句話作為殺人的憑證,曾經一度被名門正派討伐,銷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

然而陽信並沒有深究下去,她微微蹙眉,低聲說道:“那也算不得什麽……”

“你不害怕麽?”玄禮眉眼一動,微微側過臉看她。

她抬起頭看著玄禮,一字一句的說道:“玄禮,那對我來說,都不是要緊的事。隻要你願意,隻要你也喜歡我,什麽都不是要緊的事。”

年輕的公主一張臉憋得緋紅,說起話來都結結巴巴,可是越到後來,她反而覺得心底一片安靜,她愛他,這不是什麽丟臉的事。即便自幼接受的便是王室長年累月的優雅禮教,卻無法扼住一個女子像自己心愛之人表達戀慕的決心與勇氣。

陽信可以不去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麽,然而蘇瓔卻不能。倘若她不明白這場故事究竟發生了什麽,這些深重的愛與恨究竟緣起何處,那麽她最後得到的感情也就並非是純粹的。更何況……看著神色冷淡的玄禮,蘇瓔竟難得的好奇起來,這個男子身上帶著蒙昧不清的謎團,讓人實在很難不去追根問底。

趁著玄禮入睡的時候,蘇瓔決定試試看能不能透過這個夢中之夢,來看穿眼前這個男人究竟經曆了些什麽。蜃怪果然奇特,即便是編織出的幻境,竟然也還原出了對方的身世來曆。在蘇瓔冰冷的手指觸碰到對方額頭的刹那,無數的影像立刻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在蘇瓔正準備踏入夢中的刹那,一個人已經先她一步走了進去,對方淡淡說道:“抓住我的手。”

蘇瓔一怔,立刻出聲反駁:“你跟進來做什麽,這是蜃怪維持的另一個夢境,一旦崩潰,你如何逃脫?”

原本進入他人的夢境並不是什麽危險的事,但是此時此刻,連玄禮都不過是陽信的回憶虛化出來的幻影,進入幻影的夢境究竟會發生什麽,蘇瓔一點把握都沒有,既然如此,又怎麽能無故讓兼淵涉嫌?

青衣的男子忽然笑了起來,掃了她一眼,“蘇瓔,你似乎忘記了,一般遇見危險的時候,都是男人為女人拔劍。”

“論法力,你未必能贏過我。”蘇瓔淡淡回道。

兼淵不置可否,隻是堅持伸出手,“你如今有傷在身,不要逞強。”

那一句拒絕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了。

他那時還留著長發,用一隻玉簪子挽住了,那個時候的玄禮,眉眼竟然比現在還要冷上三分。他那時手中握著的也不是佛珠,而是一柄滴血的長刀,不遠處斜斜躺著一具屍體,那是蜀中唐門的大公子。

唐門暗器最厲害的莫過於暴雨梨花針,一旦使出來便如疾風暴雨一般呼嘯而來,根本避無可避。克製這種暗器最好的辦法,便是趁著對方來不及動手之前便殺掉他。蘇瓔暗暗蹙眉,他的武功,恐怕在江湖之中也不是泛泛之輩吧。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其實這句話並不一定全是推諉之詞。在刀光劍影之中,一個人單槍匹馬的殺出一條血路,其中不知道有多少艱辛不足為人道也。蘇瓔看不清玄禮的身世,也不知道他究竟為何會有這樣一身好本事,但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陽信愛上的,或許隻不過是個幻影罷了。她愛的,永遠是開福寺中那個神色冷淡卻優雅的男子,不會是從前一身血腥的玄禮。蘇瓔看得出來,其實玄禮也非常掙紮。他不過是個殺手,後來有了些聲明,就組成了一個殺手團夥。但是這並不能改變什麽,他不是陽信喜歡的那個人,他骨子裏,不是什麽善男信女。

甚至,陽信一直知道的,其實不過是他出家後的法號。他的真名,叫做沈康。

他的夢很雜亂,依稀是個尋歡作樂的場所,無數輕顰淺笑的女子猶如一朵開到荼靡的花,隻願有人采摘。玄禮不動聲色的坐在一側,他那時還留著頭發,眉眼依稀也是今日的清冷,但很快他舉起袖子,伸手拉過一個花娘摟到懷中動手動腳,和他身邊的那些紈絝子弟沒有什麽不同。過了片刻,似乎是覺得倦怠,他拉起那個花娘便往房中走去,那女子見是這樣俊俏的少年郎自然求之不得。一扇門掩上,便什麽都見不到了。

“這個時候跟過去,似乎有些不便吧……”兼淵輕咳道。

“我並沒有說要跟過去呀。”蘇瓔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起來,“怎麽,你想去看看麽?”

“……”兼淵選擇了沉默。

在這個奇妙的夢境之中,蘇瓔的性子似乎比從前活潑了一些。不知道她自己有沒有察覺,然而,這種變化兼淵卻感受的無比清晰。從前的蘇瓔笑容始終是淡的,說話行事並沒有什麽不妥的地方,然而那種妥貼與生疏,仿佛都是一種無聲的拒絕,拒絕任何人跟在自己身邊,也拒絕付出自己的感情。

而在屬於陽信的夢境之中,她就像是摘下了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麵具,終於露出了一點點本來的麵目。兼淵也跟著笑了起來,他想,這趟幻夢之行,他或許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你瞧……”兼淵伸手出指了指主座的男子,低聲示意道。或許是哪家的王孫貴胄,腦滿肥腸的樣子,正伸出手去探端茶過來女子的手腕。那並不是這一行的花娘,穿戴都極為普通不施脂粉。但或許正是這份清純,反而讓那人起了色心。對方的手已經伸到女婢的腰肢上,那可憐的女子也不敢反抗,隻得不聽的往後退。

高坐上的男子頓時不耐煩起來,伸手強行將對方拉到了自己懷中,一雙手更是越發不規矩起來。

“她不該出現在這樣的場合。”蘇瓔蹙眉,如果並非簽下賣身契,在勾欄中端茶倒水的奴仆就更該懂得如何明哲保身。男子也便罷了,丫鬟們一般伺候著花娘,是斷斷不會親自遞送茶水給客人的。更何況是這樣的場合,若是被人瞧上了硬要了身子,也隻好忍氣吞聲捱下去。此刻這樣的欲拒還迎,分明是早已經計劃好的事。

她不該出現,那麽,這個丫鬟究竟想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