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章

蜃怪並不能真的逆轉時間,但它所製造出來的幻夢,就是活生生的一個世界。那些人的一喜一怒,一哭一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另一種真實。那是她在延繼海上得來的珍寶,除了曾經用蜃珠救了魏王一命,一直以來都很少使用。然而陽信提出的這個要求,卻讓陽信陡然想起那隻蜃怪來。

陽信遲疑了一下,她華麗的遠山眉高高挑起,有種不怒自威的高貴,“蘇姑娘,這世上很多人使用術法製造幻境,是真是假,我們肉眼凡胎,又魏國五月的天氣古怪得很,風吹在人身上依舊有輕微的涼意。推開門進去的時候,陽信正坐在屋內看書,見蘇瓔進來了便放下手中的書卷,輕輕說道,“勞煩姑娘走這一趟了。”

“公主客氣。”蘇瓔欠身回了一禮,室內的擺設十分簡樸,然而畢竟是長公主之尊,垂落的門簾全是一顆顆渾圓的珍珠,空氣中焚的也是瑞腦香,但總覺得還是淒清了一些。那些翻飛的簾幕投下巨大的陰影,連帶著女子明媚的麵孔都變得模糊黯淡起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憐兒知趣的關上門,腳步聲漸漸的遠了。

陽信微微笑了笑,她很像是她的母親,魏國早逝的王後,那是個嫻靜美麗的女子,曾經也和蘇瓔有過數麵之緣。

“蘇姑娘,你可知道我這次想和你說些什麽?”陽信似乎不喜歡金銀玉器,所以隻用了一根木簪子鬆鬆挽住頭發,十分清秀的女子,眉目卻是剛毅的。

蘇瓔坐了下來,不置可否的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但是你終究是要說給我聽的,對不對?”

陽信的眉梢微微上挑,半晌後才認輸般的笑了起來,“姑娘果然厲害,難怪哥哥叫我看見你一定要退避三舍。”

“蘇姑娘,我聽哥哥說過,你曾經開了一家店,名字喚作紅塵閣?”

蘇瓔點了點頭,“我一直都在開著這樣一家店,公主殿下……”她遲疑了一會兒,還是繼續說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哥哥為什麽要你看見我便退避三舍?因為他害怕我賣的東西,他害怕無法控製自己的欲望。”

“哥哥看似大大咧咧,其實他是真正聰明。難怪父王一直希望他能接替自己,隻可惜哥哥自由慣了,不喜歡王室約束。”她歎了口氣,但是顯然並沒有要放棄的打算,“我沒有哥哥那樣聰明,有些事,我始終看不明白。”

“蘇姑娘,你這裏有沒有,可以讓時光逆流的東西?”

蘇瓔一怔,半晌才笑了起來,“公主,世上誰也不會有那樣的東西。豈不聞牽一發而動全身,如果有人篡改曆史的潮流,那麽後世之人,又該魂歸何處?”

“不,不……”陽信垂下眼睫,落寞的說道:“我不想改變什麽曆史洪流,我隻是,有一件事情,非常的不甘心。”

“我有一個問題憋在心底好多年,隻是再也找不到……找不到能回答我的那個人。”

蘇瓔猜不透陽信究竟想要什麽,她其實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子,那種美全然不同於她從前見過的人,張揚,並且帶著微微的冷冽。她是第一眼,會讓人覺得是個孤獨的女子,可是那種孤獨,卻也是高貴的。

可是此時此刻,無論怎麽看,眼前的人也不過是個軟弱的女子罷了。卸下了公主的榮耀,卻是一張這樣蒼白的麵孔。

“原來是心願未了麽。”蘇瓔斂眉,“公主如果要找一個人,應該不是難事。與其苦苦追問當初種種,不如把握當下,或許仍有轉圜餘地。”

“蘇姑娘一番好意,陽信心領了。”她並沒有要放棄的打算,隻是皺了皺眉,“那件事實在困惑了我太久,如果不問清楚,或許我的一生都會困在一場夢靨之中。”

“妾身曾經說過,我是個生意人。公主要的東西,並不是全無可能。但是……有得有失,公主想要什麽來換呢?”蘇瓔歎息了一聲,癡男怨女,原來誰都不能免俗。

她忽然覺得好奇,漆黑的眼瞳裏一點光亮明滅不定。

不知道在什麽地方的荒山野嶺之中,冷雨蕭蕭,有年輕的男子半跪在地上,應當是年輕時候的陽信吧,麵容嬌好,正湊在男子身邊低低的說著什麽。然而一刹的功夫,她臉上的血色悉數退去,驚恐的看著眼前的那個人。

殷紅的血液從錦繡長衣中層層滲出,她茫然的鬆開懷中的男子,像是在那一刻被人抽走了靈魂。在對方的心口,有一把匕首狠狠的查了進去。

蘇瓔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一幕畫麵,連忙收回自己的神識,然而抬眼望去,眼前的女子神色如常,絲毫看不出有半點哀傷。

天地寂寂,山長水闊,即便是在王都之中,也依稀有濕潤的風從護城河外吹了進來。

“沒有人能用肉身穿越時光的長河與界限,過去的事早就已經過去,何必念念不忘,非要用現在的一切去問一個毫無意義的答案。”蘇瓔歎息。

然而陽信隻是淡淡的笑了笑,她意誌堅決,誰也無法阻擋她。

蘇瓔想了想,唇角又浮現出那樣一抹奇特的笑容,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凝視著神色素淡的公主,“沒有人能逆轉時間,但如果你隻是想求一個你記憶裏的答案,那麽,我倒是有一個辦法。”

“修煉道術之人,手法萬端,如夢似幻,如何辯駁?”

她知道蘇瓔身懷異術,不敢輕易相信他人。

蘇瓔搖搖頭,緩緩說道:“法術再千變萬幻,所能操縱的終究不過是人世間的東西。然而一個人的心,又豈能是術法所能左右的?公主殿下,如果你當真執迷於那個答案,不妨親自去問一問,到了那時,蜃樓內顯現的究竟是真是假,自然一目了然。”

抬眼望去,暮色將至,這屋裏的一切被夕陽的光芒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屋內的女子沉默下來,半晌,才露出了一縷淡淡的笑容,然而那笑容這樣客套,叫人無從揣測她內心的真實想法,陽信抬起頭,“的確,這世上的術法隻能操縱世間之物,又如何可能操縱一個人的內心呢……那麽,一切就都有勞蘇姑娘了。”

天高水闊,究竟有什麽是放不下的,這些執迷和癡念,究竟從何處而來?她驀地想起離開時,美麗的公主在帷幕深處出聲問道,蘇姑娘,我真是羨慕你。

“哦?”女子腳步一頓,唇角有似笑非笑的意味,“羨慕這具不老不死的身軀?還是說無窮無盡的自由?”

“不。”充滿惆悵的歎息再一次響起,對方卻輕輕否決了她的話,“蘇姑娘過得其實也並不快樂吧。這些東西,有時隻是一種負擔。我隻是覺得,姑娘沒有愛過人,所以看任何人的時候,眼睛都是清亮的。”

沒有愛過,所以不知情愛是怎樣穿腸毒藥,引得世間的人百折不撓,甘願一死。

如果真是這樣,那麽,這樣不好麽?多少人恨不能一口飲進忘情水,有情眾生,才有無窮魔障。然而,她的目光陡然一怔,原來天色將晚,黃昏晚霞像是鮮血泊泊,豔麗得好似紅塵中妖嬈的女子,回眸一笑,風姿絕代。

她忽然想起從寒山寺出來的時候,那一日的晚霞也格外的好。隻是那一日夜色來的匆忙,轉眼之間黑暗就吞噬了一切。幸好那個有人召來螢火照路,無窮的螢火似乎銀河倒流奔襲人間,置身其中,才知一切原來可以美得叫人不忍驚破。

她在人間數百年之久,其實沒有見過比那一日更美的景色。因為旁的山河秀麗,人人都看得見。她不過是匆匆的路人,她見過了,別人也見過。隻得那一晚,螢火搖曳著光亮緩緩飛來,密林深深好似分割天地,一切寂靜無聲,這是屬於她一個人的東西,在無人會在此時此刻此地,見到那樣攝人心魄的一幕。

“小心。”蘇瓔眉頭凝得越發緊,奇異在心頭盤旋的那種奇特的情緒究竟來自何處。就在此時,卻聽見後麵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隨即便被一股力猛的拉住後退了幾步,隨即有人扶住了她的肩頭,隱隱有笑意從身後傳來。

不用回頭,也知道自己跌進了對方的胸膛,隻是那隱忍的笑聲著實叫人發惱。

兼淵比蘇瓔要高,那笑聲從額頭上響起,有種奇異的寵溺與溫柔:“你再往前走兩步,恐怕就要跌到池塘裏去了。”

蘇瓔張了張嘴,頓時覺得十分尷尬。原來出神,竟然不知不覺間一路往荷池中走去,如果不是兼淵拉住了她,恐怕她便成了第一個跌進水中的妖怪了,自然不會被水淹死,隻是恐怕十分丟人。

男子鬆開攔住她臂彎的手,從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眼中有溫潤的笑意,“什麽事情叫你想的這樣入迷?”蘇瓔越發尷尬,想起腦海中浮現的那一幕,寒山寺螢火點點美不勝收,而製造出那樣美景的人,此刻不就站在自己身邊麽?

蘇瓔輕輕咳了一聲,隻好別過頭去,不輕不淡的說道:“長公主請我幫她一個忙,隻是我一個人恐怕心有餘而力不足,正想著,如果要你一起,會否唐突?”

晚霞猶如九天玄女手中抖落的錦帳,明黃,暗紫,翡綠……各種絢麗之色交相回應,她的麵孔在霞光之中顯得有幾分不真切,然而她不像以往那般不動聲色,仿佛不知何時悄然摘下了那張麵具,終於露出了本來的樣子。

兼淵挑眉,“我一直以為你太上忘情,原來也會有尷尬的時刻?”

蘇瓔抿了抿唇,看見他眼中狹促的笑容,然而卻生不出氣來,隻是為著那一句話,心底竟然覺得黯然,“太上忘情……那是一件很難的事呢。”

“那麽,何苦非要忘情呢?”兼淵看著她,出聲說道,“剛剛吃了晚飯,不如一起走一走可好?”

蘇瓔詫異,他師從龍虎山一脈,怎麽會說出這樣一句話?隻是眼見他已經往前走了起來,她便也隻得默默的跟了上去。果然,對方早就好整以暇的在不遠處等著她,側過頭微微一笑。

“陽信公主要你幫她一個什麽忙?”兼淵頗有些好奇的問道,他並非不知道蘇瓔做的是什麽買賣,然而世間一切,終究是願打願挨。她並不曾傷人性命,隻是為了滿足自己要活下去的心願。隻不過,吸取人們內心的貪婪欲望,這便真的不違天道麽?

兼淵不知道,他也不願意去細想。

蘇瓔歎了一口氣,細細的將這個故事說了一遍。其實她知道的並不多,陽信不願意透露太多,如果沒辦法得償所願,她並不想將這件事再說給任何人聽。她隻是從那個年輕並且驕傲的女子身上,看見了許多並不算美好的回憶。

層層浸染了衣袍的鮮血,還有那個男子回眸時她仰麵痛哭的樣子,其實十分動人。

“那麽,她又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給你?”兼淵輕輕道。

蘇瓔肩頭一震,隻得承認:“假如一切順利,那麽,她日後再也不會愛這個男子了。她的愛,最終會交換給我,成為供我吸食的力量。”

她初遇他時,他便知道自己是妖類化身。但是兼淵卻不知道她究竟,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妖怪。她固然不曾動手殺人,但是,她做的這些事,與殺掉一個人又有什麽差別呢?陽信如果執迷不悔,那麽,她這一生就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人。

說到底,她其實始終是個妖怪,而妖怪,對人類很少有什麽善意。

她走得乏了,幹脆在涼亭歇腳。靜靜遠眺蓮池萬頃,身邊的人卻沒有回應。或許,也是覺得她……可怕吧。

可是,為什麽忽然之間,自己卻有些在乎對方是怎麽看自己的呢?

過了片刻,他伸手拉起蘇瓔,逆著光的麵孔有暖暖的笑意,“我並沒有說過不答應。”

蘇瓔詫異的看著他,然而兼淵的神色如常,並沒有一絲絲的厭棄和恐懼,他淡淡說道:“如果這是陽信自己的心願,那麽你並沒有做錯什麽。”

蘇瓔抓住他的手站了起來,什麽也沒有說,隻是點頭,“是麽?從來沒有人這麽說過我,子言都說,再繼續下去,我便真的要變成妖怪了。”

兼淵撲哧笑出聲來,“你本來也是個妖怪,有什麽差別麽?”

蘇瓔愕然,心底忽而釋然。的確,她並沒有傷天害理,一切一切,都是彼此求仁得仁。更何況她早非九重天宮的女仙,又還有什麽可顧及那一點可笑的尊嚴呢。

兼淵既然答應了蘇瓔,兩人在第二天便別開了眾人的耳目,悄然到了陽信的房內。想必對方也已經期盼了很久,她化了很淡的一個妝,頭發梳成靈蛇髻,清爽幹淨,並沒有尋常女子的嫵媚輕佻。

月上中天,屋外寂寂無聲。

蘇瓔的手指悄然按住陽信的額頭,她手中舉著一枚形似海蚌的東西。然而張開的蚌殼並沒有露出鮮嫩的蚌肉,也沒有一股海腥味,相反,一指寬的縫隙裏,隻有無窮無盡的黑暗撲麵而來,像是一個深不可測的懸崖深淵,吞噬了一切光線。

這是幾年前從延繼海帶回來的東西,依靠囚牛而生的蜃怪狀如海蚌,但是能夠顯露一切幻想。這個能力和蘇瓔的本體倒是有幾分像,然而蜃怪製造的幻覺隻不過是海市蜃樓,引誘海上的旅人駛進蜃樓之中,最後迷失方向沉入海中吞吃血肉。

而蘇瓔照見的,是三界六道中一切現實之物。但是陽信要追問一個結局,追問一個已經死去之人的答案,卻再也沒有比蜃更適合的東西了。

它會編織出一個最真實的幻覺,那幻覺裏的人,脾性,習慣,性格,無一不與現實中吻合。隻不過,那終究不過是一個夢罷了。

為了做一場這樣的夢,去詢問一個就算知道也毫無用處的答案,當真值得付出一生一世的感情,來作為交換麽?

蚌殼微微動了起來,依稀有一縷光幽暗的光從中吐露,原來是一顆極小的黑珍珠,大概隻有米粒大小,光華幽微。蜃珠其實並無多大用處,那不過是蜃氣凝結的東西,但是卻有安魂之效,魏王當初重病,蘇瓔便增了一顆蜃珠給源結,為魏王安守心魂,又強拖了五年的壽命。

兼淵與她配合默契,在蜃怪的光亮即將吞噬一切的刹那,一張招魂符便貼在了女子的眉心,蘇瓔抽回手,長舒了一口氣。這事看上去似毫無危險,然而一旦陽信本心不穩,隻怕就會被蜃怪吞噬靈魂,不能回轉。

隨著蜃怪吞噬著女子過往的記憶,空氣陡然如水波一般扭動起來。在兩人麵前,是一條漆黑的大道,沿途有明瓦紅牆,但是卻顯得十分冷清。而高懸在屋簷的宮燈在風中搖晃,越發顯得鬼影重重。蘇瓔沒有絲毫猶豫,踏進了黑暗之中。然而來不及製止,卻發覺身後的那個男子也跟了上來。

這地方看上去雖然古怪,但顯然並不是什麽寒酸的地方,一眼望去看不見盡頭,隱隱有柳絮在風中飄落。蘇瓔抬頭看了一眼兼淵,半晌,才問道:“你跟進來做什麽?”

兼淵沉默,四處打量了一番,才發現不是尋常的街道。明黃的琉璃瓦次序疊開,那是由琉璃廠特供的瓦片,不知道要燒多少片殘品才能出來這樣一塊,沒有奇葩也沒有毛刺,光滑通透,價比白銀。

尋常人家斷不許用這樣的器物,那是王氏專用之物,是權利與身份的象征。他收回目光,知道此刻兩人已經進入了魏國的王宮之中,這才放下心來,微微一笑,“我覺得好奇,所以就跟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