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章

“如今蓮花都開了,你還是不開心麽?”逸辰素白的衣袂在池邊走過,那樣風流俊朗的姿態,一向都讓海安暗自失神不已。然而他的視線,卻看著坐在池畔綠蔭下靜靜賞著蓮花的另一個人,披肩的長發隨意的用發冠束著,潔白的皮膚在日光下猶如玉石一般細膩溫潤。微微上揚的唇角似笑非笑,仿佛那人也是漫天白蓮中的一朵,猶如謫仙一般清冷高貴。

然而白衣如雪的男子卻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他伸手撫摸著池塘中的一朵蓮花,不由自主的問道:“師兄覺得我不開心麽?”

逸辰搖頭,反問他,“我怎麽想,你又何曾覺得重要?”

雲鶴一怔,那話說的奇怪,他卻說不話來辯駁。不重要麽,他是師兄,他說的話自然重要。然而滿池蓮花靜默盛放,每一朵,都是不能言說的心事。

兩人漸漸沉默下去,有風徐來,吹起滿池蓮花猶如白雲倒影,美不勝收。那樣純淨無邪的美麗,誰又能料到這高潔的花朵會是從汙濁的淤泥中抽出根係的呢?

“師父這兩日似乎忙的很?”半晌,反倒是雲鶴打破了僵局。

“的確,關市村有一條大河,那上麵修築的橋梁任是再耗盡心力,到頭來都抵不過年年一場洪水。為著此事,已經不知道花去了多少銀兩,有時橋梁被衝垮,還有無辜村民被洪流卷走。無奈之下,他們便隻得來請教師父了。”逸辰想起那樁煩心事也不由皺眉。

淩雲鶴聽逸辰講完,不過片刻的功夫,忽然淡淡的笑了起來,歪著頭反問了一句:“師父這幾日便是在想法子?”

逸辰頷首,正想出聲說下去,卻聽見不遠處依稀傳來海安的聲音,仿佛是在尋找自己一般。逸辰笑了笑,站起身對雲鶴說道:“師弟繼續賞蓮吧,我便先告辭了。”

“其實又有什麽難的,這世上的橋全都淩空架在水上,為什麽就沒人想過用鎖鏈在綁住木塊,在河麵之上直接建造浮橋呢?”淡淡的,男子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逸辰一震,臉上的神色霍然一變,片刻後,才忍不住讚歎道:“師弟果然天賦異稟,這個辦法……隻怕是連師父都想不到吧!”

雲鶴笑了笑,隻是收回視線依舊漫不經心的看著眼前的蓮花。五月都已快走到盡頭,清爽的風從水麵盡頭習習吹來。

“其實隻要你願意,你獲得的成就,隻怕有朝一日會比師父還要高。”半晌,逸辰低低說道,“榮華富貴取之不盡,連國尊重匠人天下皆知,但凡有利民生之物一旦可用,便可獲得無數賞賜。師父從前也是靠此起家,得享如今神仙一般的日子。”

“嗬,就算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加官進爵,又怎麽樣呢?”雲鶴茫茫然的看著眼前菡萏開得正好,卻連站起來的欲望都沒有,輕聲說道:“師父如今過得日子的確是好,可是日日夜夜鑽研鍛造,師父老得也越發快了。更何況,師娘早逝,又白發人送了黑發人,這樣的日子,何曾會快樂?”

逸辰怔住,沒有說話。半晌,他隻是微微頷首示意,然後衣袂飄飄的轉身離去。雲鶴淡淡的笑了笑,滿池荷花沐浴在霞輝之中越發光彩動人,然而水天交接之處,到底是寂寥到無人能探知的落寞。

“師兄,爺爺叫你呢。”海安歡快的推開門,可是屋內空無一人,她直覺性的往對麵瞧了一眼,發現雲鶴果然也不再房內。她其實絲毫不知道逸辰和雲鶴是不是在一起,可是心情在這一刻就陡然變得狂躁不安起來。

海安並不是第一次到逸辰房中來,他住的地方依然整潔幹淨,就像小時候一樣,好像並沒有什麽改變。海安眼中的光芒一黯,可惜現在的他們,卻再也不像小時候那樣親密無間了。她知道自己喜歡師兄,袁褚山的人也都認為他們兩個會成婚。

可是師兄心底究竟是怎麽想的,她卻一點也不知道。他喜歡自己麽?是男女之間那樣的喜歡麽?

一向明媚活潑的女子也不禁覺得困惑,她的手指無意識的劃過高高的書架,臉上的神色也逐漸變得複雜起來:如果不是師弟,如果不是那個來曆不明的師弟,也許自己就不會那麽苦惱了吧。

師兄,師兄怎麽會喜歡一個男人呢,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隱約中,她似乎聽到一聲清脆的銅鈴輕響,重重的敲在心口上。

海安一驚,以為是師兄回來了,下意識的抽回手來。不知道是不是施力太過,書架竟然輕輕搖晃起來。放在書架頂端的東西滾了幾滾,被海安不慎撞落的畫卷不偏不倚的砸在了女子懷中,綁住畫軸的綢帶早已散落,微微露出裏麵大片的烏黑,海安歪了歪頭,有些好奇的將畫軸緩緩攤開來。

觸目是大片大片的蓮花,白色的衣袂像是一朵流瀉的雲,海安的心中一動,不自覺的加快了手中的動作,等到畫紙上的內容完全呈現在自己眼前的時候,海安卻像是被人勾走了魂魄一般。

那上麵,分明是個白衣黑發的男子,眉目清冷,橫臥在一葉扁舟上伸手折蓮。

那是……師弟!海安倒吸了一口冷氣,一顆心像是快要從胸腔裏跳了出去。

海安的麵色陰晴不定,這幅畫上沒有落款,她也看不出究竟是出自誰的手筆,然而師兄卻收藏的這樣珍而重之……海安站在書櫃旁良久沒有出聲,過了半晌,她俯下身將畫卷徐徐收好放回原處。

“你瞧見了,如今可算是死心了,這個人心底根本沒有你呢。”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一陣笑聲,女子嚇了一跳,茫然的往四周看了看。

“你看不見我的,可是這又有什麽關心,你看見了你一直想看見的東西,還不夠麽?”那個尖細的聲音再次在耳畔響起,低低的說道。

“你到底是什麽東西?”女子的戒心很高,始終不肯說話。

有小鳥撲打著翅膀從窗外飛了進來,停在窗攏上蹦來跳去,終於消停了一會兒,歪著頭看她,眼中露出了憐憫的神色,“我在這座山林裏住了很多年了。”

說話的竟是那隻小鳥,海安心底一鬆,想起那些精怪的傳聞來,反倒也不覺得害怕了。山林之中有精靈小妖,並不是什麽罕見的事。

袁褚山上飛禽眾多,海安自然不會認得這隻淡黃色的小鳥有什麽古怪。或許是心事壓抑太久,找不到可以傾訴的人,忽然被這樣憐憫的目光注視著,女子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的悲哀,呆呆的倚在門邊失聲痛哭。

是的,她終於要失去這一切了對嗎?

原本在窗台上眺望著的小鳥歎息了一聲,靜靜的飛了過來,將毛絨絨的腦袋貼在女子的麵頰上,“真是可憐啊,我從前看見你和你師兄兩個人手牽手的在一起,那個時候你們都是垂髫的年紀,真是……想起來都叫人傷感。”

“嗬,可是我們回不去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海安想起小時候,師兄的確和自己嬉笑玩鬧,他們是袁褚山上唯一的孩子,歡聲笑語,以為那樣就能過一輩子。誰知道命運卻會開這樣一個玩笑,在以為一切都會按照自己想象中運轉的時候,無聲無息的砸碎了一切綺麗幻想。

“其實,不是沒有法子的。”看似安慰著對方的溫馴動物靠近女子的耳畔,那聲音越發低沉而溫柔,像是一縷歎息。海安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想要出聲反駁,然而那句拒絕的話卻始終都說不出口。

正踟躕間,卻有清風從門外倒卷而入。辛辣的草木氣息夾雜在風中,女子喉嚨間發出一縷壓抑的呻吟,抬起頭,卻發現自己睡在床榻上,外頭鳥鳴鶯囀,仿佛剛才聽見的,看見的,都不過是一個虛無的夢境而已。

海安起身,真的以為自己隻不過是做了個冗長的夢罷了。可是靜下心,夢中的話卻分外清楚。那個從心底深處傳來的聲音,猶如妖魔一般攝人心魄,讓人根本無法無動於衷。那是她內心隱秘的欲望,很少有人能逃脫自己的欲望發出的聲音。我們總會被它控製,然後奮不顧身。

海安起身,一路往天府老人居住的地方趕去。

“哦,我原以為你會勸我讓逸辰那孩子去。”老人詫異的看著自己的孫女,有些莫名。自己雖然年紀大了,但是還不至於老眼昏花,他二人之間的情愫天府自己看的清清楚楚,隻等時機一到,便將海安許給逸辰也是必然之事。

然而這一次,自己的孫女竟然是要求自己讓雲鶴去王都。

“師兄他……”女子囁嚅半晌,終究還是說道:“師兄跟著爺爺的日子的確很久了,但是平心而論,天資稟賦,的確是師弟更高一籌。”

“此次派人前往京都,若是讓師兄去雖然不會辱沒了咱麽這一派的名聲,但真要一舉震驚四座,卻還是要靠師弟才行。”

“是麽,待爺爺再考慮考慮吧。”老者對著這個既是自己孫女又是自己土地的女子頗為寵溺,然而這一次,老人卻不易察覺的歎了一口氣。

師兄,你別怪我……合上門的刹那,女子心中一痛。然而闔上門扉之後,海安並沒有立刻回到自己房中,而是一路狂奔往逸辰住的別院而去。

“師兄……”

“沒錯。”她一臉的焦灼,“我本來是要去給爺爺送白粥的,從門口路過的時候無意聽見裏麵有說話聲,那絕對是三師弟的聲音,他對爺爺說自己遠比師兄更有天賦,無論如何,這次帝都之旅,也應該是由他去。”

逸辰的肩頭一震,然而他放下手中的棋子,勉力笑了笑,“師妹,你可是聽錯了?”

盛世之下,他的夢想才有得以實現的機會。七國之中唯有連國在手工技藝獨步天下,然而哪怕自己的師傅是天府老人,自己卻並沒有因此得到絲毫的讚譽。師父為人淡泊名利,連帶著也不許自己的徒弟在外張揚無忌。可是……真是不甘心啊。從什麽時候起,他就再也不滿足與隻在袁褚山過這樣隱士一般的日子。

“不會的師兄,我莫非還會故意騙你不成。”海安急了,恨不得賭咒發誓,“這次去京都代表什麽,師兄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我知道了,師父有自己的打算。”逸辰的唇角微微上揚,“我們做弟子的,隻有遵從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