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章

“可是現在,他卻從外麵莫名奇妙的帶回來一個弟子。雖然袁褚峰上人人稱你為大師兄,可是你這大師兄的尊榮,到底還保得了多長的時間呢?”看著男子的臉色漸漸蒼白起來,那怪物仿佛更加得意起來。

是的,它就是逸辰,也是這世上任何人。邪魔最開始便是由死人不甘的怨氣凝聚而出,人心深處的貪婪與罪惡又不斷孕育著它,它能看透任何人心中隱秘的欲望,隻要有欲望與邪惡,邪魔就永遠不會被消滅!

“無稽之談。”冷冷的,男子出聲反駁,可是一張臉已經蒼白,“師弟天資聰穎本來就在我之上,師父傾囊相授也是理所應當。師父教他的,也一並教給了我,素來一視同仁。”

“一視同仁。”對方竟然幻化出了一張麵孔,那樣清俊素雅,連看他的神色都一模一樣,淡淡的疏離,卻欲言又止,“可是師兄,你可曾看我與師姐一視同仁?”

那是雲鶴的臉,他的麵孔浮出淡淡的笑意,靜默的隔著虛空凝望著逸辰。男子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竟然抓住銅鍾甩入抽屜,再狠狠的往前一推。那是他隱秘不能對人言的心事,任何人,都不該知道!

那個原本極力想要蠱惑對方的聲音隨著抽屜被合攏的刹那消失了蹤影,然而隨著男子的身影漸漸走遠,那個尖利的聲音竟然瘋狂的笑了起來,在方才突然暴怒的刹那,這個男人的心底露出了多麽奇特的情緒啊……“真是有趣!真是有趣!”

“你總算是好了。”雲鶴醒來時候便聽見逸辰長舒了一口氣,隨即額頭上的毛巾立刻被人換了下來,有人小心的將他扶了起來,鼻翼翁動,清晰的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藥香味。

山峰中尚有寒風徘徊不去,在昏迷的意識中,依稀聽見一個極溫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雲鶴一驚,睜開眼睛的刹那便看見一抹瓷白,那是一碗褐色的藥汁,逸辰從背後扶著他,又用左手端起瓷碗遞到自己唇邊,低聲說道:“醒來便好,這藥再服上幾次,你的病大概便好了。”

“這麽大的人,性格怎的這樣執拗,生病了瞞著做什麽。”微微抬高手,就著對方揚起脖頸的弧度不讓湯藥流出來,專注的看著雲鶴喝完了,逸辰還是忍不住絮絮叨叨的指責起來,“幸虧在後山找到了玲瓏草,否則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呢。”

“後山?”雲鶴有些茫然,忽然想起自己剛入山的時候便聽天府老人說過,袁褚峰占地極廣,是連王賞賜給自己的一座封地吧。然而後山陡峭難行,更有毒草蟲蛇遍布,一般嚴禁門人往後山去,他驀地反問“你竟然去了後山。”

“噓。”逸辰微微笑了起來,將藥碗放在一般的桌子上,這才回過頭來對雲鶴解釋道:“後山之所以為禁地,據說是因為師父的妻子就是在後山失足而亡的,為了紀念亡妻,也為了讓其餘人免遭此禍,所以才將那裏劃為禁地。”

“這事可千萬別叫師父知道了,否則一定要責罰我的。”他輕輕為對方掖好被角,低聲說道。

雲鶴的眼神一變,半晌後才極輕的笑了笑,低聲說:“好。”

那一日他們說了很久的話,其實多半時間彼此都是沉默的。雲鶴終於肯談一談他的過去,然而那種過去逸辰其實多半已經猜到。尋常人家的孩子沒有這樣冷冽的眼神,也不會有這麽強的戒備之心。

他出身楚國的貴族,隻是楚國當年拔除王謝兩大門閥貴族的勢力,難免有牽連到其他官員。他的父親曾經是謝氏的學生,謝家當年的族長野心勃勃,一心希望謝貴妃誕育皇子繼承王位,所以臨陣倒戈與楚王聯手鏟除了王氏。

而謝氏最後的命運,卻並沒有比王家好多少。

雲鶴的父親便是在這場清洗運動中被牽連的官吏,當時楚王專政,痛恨從前所有依附於王謝兩家的官員。雲鶴被人連夜帶走送到陌生的鄉下生活。他原以為自己會這麽隱姓埋名的過一輩子,誰料卻被天府老人帶到了魏國,開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外頭的日光正好,高大的梧桐樹篩落斑駁的光影投在窗紙上,像是一幅靜默盛開的水墨畫。隱約有蟬鳴聲聲,越發襯得空山清寂。

可惜這樣靜好的時光,終究短暫。

第二天的下午,天府授課完畢之後,忽然叫住了逸辰。雲鶴因為病著的關係所以不曾前來,倒是海安滿懷憂慮的看了他一眼,這才轉身離去。

老人歎了口氣,眉宇間隱隱有憂慮的神色,“你這幾日可是去了袁褚峰的後山?”

“後山?”逸辰一愣,袁褚峰的後山是這裏的禁地,天府老人一向明令禁止他們進後山,但是……男子搖了搖頭,“師父,徒兒不敢擅闖禁地。”

“沒去過便好。”老人歎息,遲疑了一下,這才說道:“那個地方……,你們無事不要靠近那兒。辰兒,我瞧著你這幾天心神不定,究竟是怎麽了?”

逸辰吃了一驚,看著老者關懷的眼神,半晌也說不出話來。邪魔?他的心底閃過一縷嘲諷的笑意,師父,我的心底就已經住下了邪魔,你可曾看出來?

“多謝師父關心,隻是師弟染了風寒,我一直在照顧他,所以才疲倦了些吧。”男子回答。

“那便好,你先去忙吧。”老人揮揮手,露出了疲倦的神態。就算是再有鬼斧神工的技藝,可是事到如今,歲月已如刀戟加身,讓人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年邁衰老,再也不能似從前一般精力旺盛了。可是,自己的衣缽,究竟該要由誰來傳承呢?

望著逸辰的背影,老人的心頭也不由生出了幾分倦意。

“對了逸辰……”天府忽然喚住了男子,皺眉說道:“王都最近傳來消息,說是要在國內宴請出名的工匠和藝者同台競技,在機關術上你造詣已經可以獨擋一麵,然而這一次,我卻有些遲疑。”

“師父是想要師弟與我一同前去麽?”兼淵的腳步一頓,回過頭來恭敬的說道。

“不。”老者緩緩搖了搖頭,眼中滿是沉痛和不舍,然而說出的話卻沒有半分緩和的餘地,堅決而冷銳,“這一次,你們師兄弟之中隻有一個人能前去王都。兼淵,你也知道師父年紀已經老邁了,無論如何,技藝與盛名的傳承都需要靠你們二人。但是,這世上隻能有一個天府老人,也隻能有一個人來繼承我的名號。”

“一切聽憑師父決議。”逸辰心中一動,師父已經說得足夠清楚了,他自幼跟隨在老人身邊,自然知道對方究竟想要表達什麽。如果不是師弟的緣故,那麽自己毫無疑問將繼承天府老人的衣缽,無論是這座連國國君親賜的袁褚峰,或者是他在七國之內享有的聲名與地位。

然而……師弟是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異數。即便是師父自己都不曾料到,在自己快要行將就木的時候,竟然還會發現這樣天賦出眾的弟子吧,猶如未經雕琢的璞玉,隻要稍加打磨,便一定會大放光彩,讓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你們兩個人,其實都是我的得意弟子。”天府的聲音波瀾不驚,但是逸辰知道,越是這個時候,說明師父的心底其實也亂得很。

“去吧,我隻希望你們師兄弟二人能夠一直如此和睦。”老人招了招手,疲態盡顯。逸辰的臉色變了又變,最終還是恭敬的轉身離去。

師父……已經到了這樣的年紀啊。生老病死是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的循環,那麽,自己是不是也該開始著實準備了呢?

逸辰絕口不提這些事,雲鶴雖然隱隱聽到風聲,但他素來不在乎這些虛名。出身貴族世家,看見那些榮華富貴如過眼雲煙,隨時都會傾倒,反倒比常人更容易放下。

袁褚山依舊維持著往昔的平靜,山中不知寒暑,有時逸辰也會幻想,或許十年、百年……一切都可以像是現在這樣。師父永遠做不出抉擇,師弟與師妹都陪伴在自己身邊,那該有多好。

“他果真要在這裏挖一座池塘?”海安大吃了一驚。袁褚山不遠處倒是有個瀑布,可是在山穀之中挖鑿池塘容易,引來水流卻是難度不小。如此耗費財力物力的事,就因為淩雲鶴想在夏天的時候賞蓮花?!

看著海安怒氣衝衝的樣子,逸辰不由失笑,“你這是幹什麽去?”

“真是見鬼,你們也由得他胡來。我也和爺爺說去,家裏再有錢,也不是這個用法。”海安氣鼓鼓的甩開逸辰來拉自己的手,十分憤慨的說道,“我上次瞧見一根碧玉簪子好看,爺爺都舍不得給我買,如今竟要為了他在山上挖出一口池塘來,真是莫名其妙!”

“你真是小孩子脾氣。”逸辰再度笑了起來,他的目光越過自己的師妹,麵如冠玉般清朗的麵容上,浮現出了一縷淡淡的笑容,“師弟畫了那麽多張圖紙,你當真便以為他是白畫的麽?你日日遊山玩水的時間,人家可是走遍了整個王都設計宅邸,那些錢,難道不夠他為自己挖出一口荷塘來?”

“更何況,師弟他,本也就極適合蓮花,不是麽?”

“師兄……”海安看著眼前的男子,微微皺起了眉,“你們都是魔怔了麽,全都這樣向著他。”

“你呀,難道還要和師弟吃醋麽?”逸辰哈哈大笑,然而他的目光卻始終沒有落在海安的身上,女子終於起疑,順著對方的視線望去,在不遠處,分明有白衣黑發的男子不疾不徐的從前麵走過,時不時的停下來握著紙筆測量繪畫著什麽。

一切從那一日開始,便已經逐漸顯露出預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