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章
可是就在擦肩而過的刹那,看著對方被長風吹起的滿頭黑發,那雙如鶴羽低垂的睫毛覆蓋著清冷的眼眸,逸辰的心跳竟然不自覺的快了幾拍。他伸手悄然按住自己的心口,就像是想要伸手按住一顆悄然破土萌芽的種子。
兼淵不易察覺的蹙眉,漸漸沉默了下來,“難怪你剛才口中喃喃,你是想說,這個名喚靈鶴的師弟,後來成了邪魔?”
“師弟性格偏激乖張,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麽。”海安搖了搖頭,神色黯然,“或許……師兄懂得吧,嗬,誰知道呢,他們兩個人,他們兩個人……”
海安不肯再說下去,頤言的神色反而越發古怪起來。她隱隱約約猜出其中一定有些端倪,隻是不得其法。
爺爺說,雲鶴是自己從一個楚國的一個村子裏帶出來的。楚國不喜工藝崇尚書典,這個孩子不但不會務農也不肯念書,反而一天到晚呆在家裏做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爺爺去楚國尋找上好的木材,無意在那裏發現了這個孩子。他坐在市集上出售自家種的果蔬,然而手頭上卻飛快的用木頭在編織著什麽。
走的近了,竟然發現那是個奇怪的盒子。四四方方,然而中間一個圓形的鑰匙孔呈現出一種奇怪的棱角,那個孩子,竟然就用那樣的簡陋的工具做出了一個機關鎖。
天府老人一時起了惜才之心,將這個孩子從楚國帶了回來收做弟子。
然而,和溫柔敦厚的大師兄截然不同,這個剛入門的師弟,仿佛卻不在乎旁人的眼光看法。他每日最大的樂趣便是天府老人每日授道的兩個時辰,也隻有在那個時候,他們三個師兄妹才有機會坐在一起。
天府的規矩,每日開課講授兩個時辰,有什麽不懂的也可提出來鑽研探討。然而閑來無事的時候,他便隻是個慈祥的長輩而已。天府想要弟子自己去鑽研,而非事事都來請教自己。爺爺都放任不管,海安可管不得這些。每日閑來無事,便央求師兄帶著自己出門遊玩。
記得有一日,師兄說不如邀小師弟一起。海安自然說好。
“不必了,師兄和師姐自己去便好。”門內的人揚聲回答,那樣淡漠的語氣,仿佛他們不過是個過路人罷了。
海安一時氣結,這樣孤僻的人,都不肯開門邀請他們進去坐一坐。
他平素最大的愛好便是設計宅邸,那兩年從袁褚山上流傳出去的圖紙不知道有多少張,多數王公貴族都追捧這個年輕人的設計,一時連國上下都以能住上雲鶴設計的府邸為榮。
兼淵和頤言默不作聲的聽著,碧衣的女子唇角泛起一縷苦笑,她原本的容貌便是青玉的臉,然而此刻一顰一笑都說不出的嬌俏動人,全然不像是從前跟在姑母身邊那個細心溫柔的女子。
然而直到這一刻,女子的臉上陡然露出了灰暗的神色,似是隱隱預示著她日後的人生,再也不會像之前那樣平穩安逸了。
相處的久了,才知道這個師弟用孤僻來形容未免都算溫和了。他從來不和自己說話,最多不過是一句“師姐”的稱呼罷了。每日幾人坐在一起吃飯,海安都覺得是如坐針氈。從前和師兄兩人說說笑笑也就是了,然而雲鶴往自己旁邊一坐,仿佛空氣裏都蔓著說不出的寒意。
然而不得不承認,這個小師弟的確是與眾不同的吧。即便是對著爺爺,他也是這樣的神情,不冷不淡。可越是這樣,海安卻覺得這個師弟越發讓人討厭。爺爺因為他天賦出眾對他縱容也便罷了,可是時日一場,海安卻發現師兄最近都變得有些奇奇怪怪了。
逸辰住的屋子與師兄毗鄰,有時常常陪著自己的師兄如今足不出戶,每日都窩在房中不知做些什麽。一日海安實在忍不住好奇,偷偷站在院子門外瞧著,卻發現逸辰正坐在屋內與人下棋,而他的對手,竟然是一直不太愛與人親近的三師弟。
落子無聲,有朵朵碗口大的合歡花在枝頭盛放,修長的花樹投下一片綠蔭在兩人肩上,那場景竟然說不出的和諧與圓滿。遠處青山渺渺,白雲西去,隻有一兩聲鳥鳴在空中回蕩。
“你輸了。”雲鶴麵目表情的開口。逸辰拈起一枚棋子沉吟良久,似乎想要尋找能夠絕地反擊的機會,然而片刻過後,他的唇角露出了一縷淡淡的笑意,“是我大意了。”
“輸了便是輸了,哪有那麽多理由。”雲鶴細長的手指將黑子一枚枚撿了回來,冷冷說道。這樣不留情麵的話語,然而逸辰似乎並不生氣,隻是用折扇抵住下巴露出苦惱的神色,“和師弟下棋還真是費神啊,因為我一邊要想著如何落子贏你,一邊還要忍住請教師弟的問題?”
“嗯?”雲鶴挑眉。
“師弟身上,似乎有蓮花香呢……素問女子身上才有女兒幽香,不料也有須眉不讓巾幗的時候。”逸辰朗聲笑了起來,一臉的促狹。
“隻會逞口舌之利。”男子不置可否,將最後一枚黑子放進棋盒之後才抬起頭來,“師兄說過若是輸我三局,便幫我畫出吏部尚書大人想要的宅院設計稿紙,如今可準備今夜挑燈了?”
兩個人你來我往,倒真是唇槍舌劍一般的景象了。然而不知為何,海安站在門口呆呆的看了一會兒,瞧見有合歡花被風吹落悠悠的跌在雲鶴的肩頭,逸辰自然而然的伸手拂去了對方衣襟上的落花,那動作熟稔而自然,倒似是彼此衣襟認識了很多年一樣。雲鶴微微一怔,看著對方的手指蹭過自己的肩膀,一時有些尷尬的垂了眼睫。倒是逸辰用折扇掩住半張臉,低低的笑了起來。
那個小小的庭院,像是被某種無形的氣場割裂開來,自成一體。那不是自己可以踏足的地方,就算勉強進去,也是自尋無趣。然而在門外站了半天,到底不甘心就這麽離開。
海安攏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唇角泛起了一彎淡淡的笑容,“師兄,我都尋了你半日工夫了,原來你是躲在這兒和師弟下棋玩呢。”
“師兄不是說好要陪我下山去逛廟會麽,再遲可就趕不上了啊。”女子嬌憨的說道。
“這……”逸辰不禁露出有些為難的神色來,他的確是答應過師妹要陪她去逛廟會。不,這倒也不是什麽答應與否的問題,好似這麽多年來,這都已經成為一個習慣了。他自幼拜在師父門下學藝,師妹的爹娘又待自己很好,然而海安八歲那年,他的父母因為出了一場意外被強盜擊殺,他便自然而然的擔起了照料海安的職責。
可是這一次,他也難得能約師弟出來下棋啊。從一開始便隻以為他是個孤僻的少年,出於兄長的責任心,時不時的照顧對方也是理所應當的事,雖然說也吃了不少閉門羹,但到底性子寬厚些,逸辰並不放在心底。
然而一來二去,卻發現那個年輕英俊的小師弟非但容貌秀麗清雅,氣質脫俗,反而在機關設計一道天賦異稟,也隻有在談論這一方麵的問題,對方才會稍稍多說幾句。
“師兄,你都說好了要陪我去啊,不然我可告訴爺爺去了啊。”嬌俏的少女也看出了他的左右為難,跺腳撒嬌說道,雖然說者無意,可是逸辰的臉色卻不易察覺的變了一遍。
袁褚山最後究竟會落到誰的手裏,其實難說的很吧。師父隻有海安一個孫女,雖然自己是他的大弟子,然而師父教授徒弟就已經是仁至義盡的事了,從未聽說過還將家產也一起給徒弟的事。
袁褚山是連王賞賜給天府老人的東西,這些年來在機關數術上苦心鑽研獲得的成就,給天府帶來的不僅僅是榮耀與尊崇,而是隨著那些東西在七國之內得到大肆使用,師父也在無形之中積累了一筆龐大的財富與人脈網吧。
這些東西最後,理所應當的就會隨著海安的出嫁作為嫁妝一起送出去吧。就這麽眼睜睜的看著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如此拱手讓人麽?
那是藏在他心底最深處的隱秘,和外表上體貼入微的大師兄完全不一樣的,卻也同樣真實的自己。
“師兄和師姐既然有約,不妨先走便是。”坐在對麵的雲鶴似乎剛剛一直在失神,此刻才在臉上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這局棋還沒有下完,勝負部分,那賭約可怎麽辦?”逸辰微微蹙眉。
“師兄,其實一開始我就不過是隨口說笑而已,怎敢真的勞動師兄大駕。”逸辰唇角的笑意倒深了幾分,然而神色卻始終是淡淡的,也看不出究竟是否在說笑。
“那怎麽行,這局棋其實我已經輸了。”男子沉默下來,一枚枚拈起棋盤上的白子收了回來,“願賭服輸,你放心,我自然將尚書大人要的宅邸設計圖紙雙手奉上。”
海安蹦蹦跳跳的跟在逸辰身邊,示威似的含著笑意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卻發現對方俯下身正去拾一朵合歡花,壓根連瞧都不曾瞧這邊一眼。再回首看看大師兄,他也依然是從前某樣,一張側臉溫潤如玉,唇角的笑意像是三月不曾散去的一縷暖風。
然而海安卻還是覺得心魂不定,她搖了搖頭,想將自己腦海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驅逐出去。
緩緩直起身子的雲鶴默不作聲的看著漸漸遠去的兩人,眼中原本閃爍的光彩陡然間暗了下去,他低下頭,一張臉蒼白如紙,再沒有一點情緒。
自那以後,海安對這個小師弟就再也沒了好感。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情緒說給誰聽,人家都隻會反而過來責怪她。但是海安自己卻知道,她相信自己那種莫名的直覺,可是她也深深的恐懼著這個直覺帶給自己的預示。
最好……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