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章
柳風窈窕四月初,湖邊的柳絮漸漸紛飛如血。兼淵陪著東看看西瞧瞧的海安將差不多大半個青勉都逛了個遍,好不容易海安走的累了,便嚷嚷著說要去茶館喝茶。
兼淵自然由得她,隻是心下卻也好奇,這樣天真活潑的少女,在她身上究竟遭遇了些什麽?那些被曆史滾滾的洪流所湮沒的真相,就連頤言都起了好奇之心。
“兩位要點什麽?”店夥計勤快的把桌麵擦幹淨了,殷勤的問道。
“你這裏,有沒有花茶?”四月芳菲,天氣最是寒暖不定,海安似乎是畏寒之人,一個勁的捧著泥金手爐。
“呀,正好去年收了梅花花瓣製茶,姑娘可要嚐一嚐?”那夥計麵有得色的說道,“姑娘真是識貨,尋常茶館左右不過是碧螺春之類,我們這兒的花茶可也是極好的。”
果然是上好的茶葉,有淡淡的梅花香氣從杯中傳來,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心神一震。
“的確是好茶。”海安讚不絕口,又和化作人形的頤言說起連國有一款糕點味道也是極好,兩人喜歡甜食,一說倒說的興起。
兼淵不置可否,靜靜在一邊喝著茶。
“我記得天府老人的孫女在袁褚山鬱鬱而終,看你這個樣子,倒不像是那種體虛病弱的。”頤言說話素來直接,一時開口說起這些,竟也理直氣壯得很,倒害的兼淵被茶水嗆了一下,一時頗為狼狽。
“頤言……”兼淵試圖將話題轉移,畢竟這樣問一個已死之人,是否會有些太冒昧了。
“嗬……”海安低低笑了起來,倒也並不介意,隻是眼神漸漸落寞起來,“我並不是病死的,袁褚山後麵有斷崖,當日實在是氣不過,便從上麵跳下去了。”
頤言神色一變,凝眉道:“可是因為你的師兄麽?”
“你倒什麽都知道似的。”海安放下茶杯,浮生往事從眼前一幕幕的浮現,豈非猶如幻覺一般,轉眼間白雲蒼狗,原來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
頤言心底一動,她並非未卜先知,法術修為自然也達不到看透過去未來的地步,隻是女子以死明誌,往往是為了男人的事。這是多數女子的通病,鮮少有人能逃過情之一字。
“我當初以為委曲求全便能挽回一切,誰知道原來我要挽留的東西,從一開始就已經變了樣子……”海安回憶往昔,語氣中也頗有惆悵,“如果早知道有這一日,或許當初也未必會因一時氣憤跳下去了。
“咦,後悔了麽?”頤言覺得這番話倒頗為有趣。她看得出海安原本家境顯然不錯,恐怕身死的時候也是個妙齡女子,不曾經受歲月無情的磨折,如今回魂也依舊開朗天真。這樣的年紀,這樣的心性,最是肯為男女之情百死不悔的時候。
可是這一刻,這個承認為情而死的少女卻露出了悔意,臨淵斷崖那一躍的勇氣,今時今日,已經耗盡了麽?
“隻能說是……當時年少輕狂吧,因為年少,所以才將一切都看的那樣重。”海安歎了口氣,“如果我當日跳下去的時候曾想到梅花茶這樣清爽可口,連國的糯米糕熱氣蒸騰,這世上一切美景常開常敗,其實都是常事。”
“如果我當時能明白,或許,我就不會選擇從那上麵跳下去了。”海安終於從回憶中抽身,淡淡的笑了起來,“隻可惜,一切都已經晚了啊。”
“能夠有此領悟,其實並不算晚。畢竟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一直沉默聆聽的兼淵忽然開口,安慰道。
海安笑了笑,似乎還想說些什麽,然而就在此刻,她仿佛看見了什麽,一張臉瞬間變得慘白。她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一眼,兼淵一怔,隨著她的目光往街角望去:那是個一身黑衣的男子,容顏依稀有幾分熟悉,是個十分俊美的男子,大概二十上下,一雙眼睛溫潤清淨,見兼淵和海安都看見了自己,唇角忽的勾出一線笑意。
那明明是個溫潤如玉的男子,可是笑起來的時候,卻說不出的讓人厭惡。那笑容仿佛隻是動了動嘴角,他的目光依舊是溫潤的,卻沒有絲毫笑意。像是打量著兩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們,暗含著某種邪佞和惡毒。
一個人,怎麽會給人這麽奇怪而複雜的感覺?
“那是誰?”兼淵一怔,悄然問道。對方的模樣的確是在哪裏看過的,隻是一時之間卻怎麽也想不出來。
可是坐在她身側的女子沒有回話,她坐在喧鬧的市集中看著那個轉瞬即逝的身影,一滴淚無聲無息的落在手背。
“你瞧不出來了麽?”頤言到底敏銳一些,隻是神色也有些遲疑,對方渾然便似是一個普通人,身上根本沒有半點異類的氣息,很難讓人將他與那人聯係起來,“寒山寺我們還鬥過法呢,這麽快就不記得了?”
“那個廟祝?!”兼淵悚然一驚,然而踟躕半晌,他還是靜靜的別過臉,裝作什麽都沒看見。這個時候貿然追敵,隻會辜負蘇瓔一番苦心。蘇瓔猜的沒錯,她喚起了這具身體裏已經流逝的靈魂,眼前的男子果然按捺不住露出了行藏。
“那便是你的師弟?”頤言問道。
“不,不是……”她並沒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樣痛不欲生,雖然依舊會在看見對方的刹那落淚,然而,那眼淚很快就幹了,一雙眼睛再也哭不出來,隻有冷冷的風在心底呼嘯而過,沉默半晌,海安終於再次開口說道:“那個人,是我的師兄,逸辰。”
這一次不禁頤言,就連兼淵都皺起了眉頭。她的師兄,那個人,難道是逸辰先生?
逸辰扣上門的時候,屋內的兩個老人依舊相談甚歡。一個自然是他的師父天府,而另一個卻是端木家的長老。端木立誌於經商,倒是在國內頗有富可敵國之勢。這一次兩人見麵,一開始端木森就好好誇獎了逸辰一番,他含笑聽著,也不多說話。
對方反而對他印象更好,說年輕人最忌驕狂,天府委實是得了個好徒弟。然而話鋒一轉,卻提起了雲鶴。
端木森問起雲鶴可有婚配之人,那意思已經昭然若揭。天府和藹,並沒有獨斷專行要為弟子指婚的習慣。他從前摯愛自己的妻子,知道兩人相守一生,如非彼此真心相愛是何等痛苦。
所以逸辰便出來探一探口風,畢竟年輕人說起這些,總歸是要比他們這些老頭子開口要好。逸辰隻覺得心口一緊,隻是麵上卻不肯露出絲毫情緒,笑著說了一聲弟子遵命。
就這樣滿懷心事的走回自己的院落,然而扣了幾聲,裏麵卻一直沒有聲響,想必是師弟已經離開了吧。原本準備轉身離去的逸辰在門口呆立了一會,心底忽然一動,他伸出手稍一用力,才發現房門果然沒有上鎖。
就像被什麽東西所驅使了一樣,逸辰在掩上門之後仍覺得不可思議,他進來做什麽?如果師弟回來了,隻怕也不會開心吧。糾結了一會兒,逸辰反倒鎮定下來。
他隻是進來坐一坐罷了,既然是師兄弟,這又有什麽關係,更何況他有並非竊賊強盜,何必如此心虛?
他四周打量了一下,卻發現這屋子和對方來的時候似乎並無兩樣。隻是書櫃上的書大多被翻動了,還有半幅寒梅傲雪攤開在桌子上。
逸辰見了都不由得稱奇,那一副寒梅傲雪圖當真畫的極好。淩寒獨自開,一任群芳妒,一想起執筆的男子清冷如謫仙的姿勢,逸辰也不由的有些癡了。
“師兄,你在這兒做什麽?”正準備離去,卻恰巧與剛推開門的雲鶴撞個滿懷。逸辰連忙伸手去扶對方,雲鶴眉頭一蹙,正想著避開,卻不經意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佛手柑香氣。不過一怔的功夫,男子已經攙住他的手腕,然而待他一站穩,對方便禮貌的將手抽了回去。
“師弟原來不僅在機關構築上天賦出眾,就連丹青一道也造詣頗高。”逸辰微微一笑,這才將自己的來意說給對方聽,“師父有一個至交好友,上次來袁褚峰上的時候,你也曾見過吧?”
“端木家的長老?”雲鶴略一思索,便想起了那個人。倒是個慈眉善目的老者,隻是看自己的眼神頗為奇怪,似乎熱情得有些過分。
“的確,端木老先生有一個孫女,和師妹差不多大的年紀,據說是連國遠近聞名的美人兒,名喚端木蕊。多少王孫貴胄都想娶端木姑娘為妻,可是端木老先生卻對師弟你另眼相看,所以……”
“所以師兄便改行來做媒人?”雲鶴唇角驀地浮現出一縷譏諷的笑意,冷冷問道。
逸辰一驚,沒想到這個師弟說起話來絲毫不留情麵,然而到底自己是師兄,心下頓時生出不快來,隻好說:“師弟這是什麽意思,無論是師父還是我,都是為了師弟好。師弟若是有了心上人,或者不喜歡端木姑娘,不妨直說便是。”
雲鶴麵色變了變,轉身倒了一杯茶遞給雲鶴,“師兄還請見諒,是雲鶴冒失了。隻不過……還請師兄轉告師父,也代為回絕了端木先生的一片好意。在兒女私情上,雲鶴雖然不懂,但心底還是盼著能和師兄與師姐一樣兩情相悅才好,否則縱使結為夫妻,到底心意難平,師兄,你說對不對?”
“更何況……兒女情長的事,我並沒有什麽興趣。”
逸辰點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了,既然如此,我便為你回稟師父便是。”男子的眼中笑意溫潤,似是一池碧波蕩起綠光。
“那麽,我先回去了。”逸辰歎息,這個師弟……始終都是這樣冷冰冰的,難以接觸啊。雲鶴點點頭,示意自己就不送了。
然而在逸辰回身關上房門的刹那,卻看見冷冰冰的少年一直撐著椅背的左手陡然一鬆,整個人不自覺的往後退了兩步。逸辰猛地推開房門衝了進來,伸手扶住了搖搖欲墜的雲鶴。
“怎麽了,身體不舒服?”逸辰關切的問道。
“別碰我。”看出逸辰想要伸手觸摸自己的臉頰,雲鶴下意識的便想躲開對方的手。然而想要揮開對方的手臂,卻覺得渾身酸軟,一點力氣都沒有。
逸辰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你已經病得這樣重,何必一直勉強自己。”
他的手溫柔而暖,細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對方的額頭,然而就在貼上對方肌膚的刹那,逸辰不由皺起了眉,那種燙仿佛是一團正在燃燒的火焰,眼前的這個人就像是快被身體裏的火焰燒成了灰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