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七
(一)
自鬼界回來,師父什麽都未提亦什麽都未問。他隻讓我回去歇息。
幾天不曾合眼入眠,我是有些累,但如今見師父這般對我不聞不問我心裏卻如何都不是滋味,熬得難受得很。縱使我眼下便回去歇息,定也歇息不出個什麽名堂來。
遂我站在師父書房外,猶豫又猶豫。
我還未敲門,裏麵倒是先傳出一道聲音:“弦兒還想要在外麵站多久,進來罷。”我心恍然滯了一下,推門進了去。
師父背對著我,站在書桌前。修長的身體在地上拉出一抹斜長的影,青長的發絲恍若流線。
我不曉得為何,心口就開始如抽繭一般一絲一絲的疼痛。我輕輕喚了聲:“師父。”
師父背影頓了頓,幽幽道:“為師不是讓弦兒去歇息麽,為何一直傻站在門口。”
我怕我聽了師父的話一走,就真的似要錯過了什麽。我道:“師父沒問徒兒這些天去哪兒了都做了些什麽,師父還沒說要怎麽罰徒兒。”
師父一震,隨即淡淡道:“弦兒沒錯,為師亦什麽都知曉。弦兒的前世過往,都憶起來了罷。”
我心下一緊,道:“回師父,徒兒都憶起來了。但徒兒亦不敢忘記這七萬年來師父的大恩大德。”
師父道:“為師道是過往如煙,如今卻消散不得。弦兒本不屬我昆侖,眼下又什麽都記得了,怕是弦兒該想著要離開了。”
我驚道:“師父……”
師父繼續輕輕淺淺道:“若是弦兒何時想要離開了便與為師說一聲,你我這師徒情……”
果然我害怕會錯過什麽卻也真的害怕將要錯過了什麽。心口抽絲剝繭,疼得更甚了些。我上前兩步,攥緊了師父的袖角,輕輕晃了晃,仰頭道:“師父,你這是想趕徒兒走了?”
師父不語,我的心霎時沉入了穀底,悶得慌,窒得慌。
(二)
我再晃了晃師父的袖角,鼓起勇氣輕輕道:“師父……是不是不想要徒兒了?”
師父靜默了一下,才歎道:“弦兒本不應在我昆侖,一直是為師在勉強。如今弦兒什麽都記得了,前世的光景依舊,前世的……緣分依舊,弦兒若再做為師的徒弟,就怕是為師在束縛弦兒了。”
我腳下晃了晃,身體似被抽幹了力氣一般,空空如也。我萬萬沒想到,去了一次鬼界,師父便要舍棄我了。
我攥著師父袖角的手緊了又緊,隨後鬆了。
我本是鬼界一小妖,隨師父修煉七萬年修得一小仙。我還未能隨師父修得上神,師父不要我了。
我喉頭忽然灼痛了起來,動了動唇,不曉得還能不能發出聲音,道:“師父可是認真的?”
“好,好……”見師父又不語,我顫顫巍巍跪了下去,啞著聲音道:“七萬年前弦兒悲痛欲絕抱著泠染跳下了斷仙台,是師父撿到的我。若沒有師父隻怕弦兒早已不複存在。弦兒隻是鬼界忘川河岸的一隻小妖,一直是師父大恩大德苦心栽培我。”
我揉了揉雙目,亦灼痛得厲害,繼續道:“如今,弦兒已知曉了前世,弦兒是放不下。前世的光景曆曆在目,當初弦兒死心眼一心將愛恨都托付於不值得的人,害得好姐妹泠染替我不顧生死。現下好不容易她可以再活過來,我萬萬不能置她於不顧。但弦兒知錯能改,日後定不會再如以往那般一心錯下去。徒兒看得透徹,前世緣分不過如忘川河水那般,淌過去了定不會再倒回來。但是師父,弦兒做師父的徒弟沒有束縛,若真要說束縛,倒是弦兒給師父添了許多麻煩。”
我雙目死死盯著地麵,眼前早已一片斑駁,越努力瞠眼越模糊。我道:“師父要趕弦兒走弦兒無話可說,師父若心裏忘記了弦兒這個小徒弟便忘記了罷,隻是師父待我恩重如山,弦兒這一生一世都不會忘懷。請師父受弦兒三拜,弦兒不敢再在昆侖山上攪擾,便離開。”
我彎下身,額頭磕上地麵,給師父磕了三個響頭。怕是以後,我便再也無法再喚他一聲師父,再也進不來這師父的書房,再也去不了師父的桃花林,再也聞不到師父身上的桃花香。
好多的再也不能。
我死死咬著唇,給師父磕下了第三個響頭。
(三)
日後,昆侖山的師兄們便再也沒有一個小師妹。
我緊緊閉著眼,忽而就咽出了聲。
然我第三個響頭還未著地時,忽然額頭一片清涼。一隻手抵上了我的眉心,將我額頭抬了起來。
師父何時蹲在了我的麵前,低垂著眼簾,半掩流光閃爍。
我忽而很想再看一眼,那雙細長的眉目,彎彎淺淺的笑。
師父手指撫上了我的眼梢,低低道:“弦兒莫要再說了。為師不要弦兒的三拜,為師不想束縛了弦兒,但甘願被弦兒束縛著。”
我鼻尖酸澀無比,伸手捂住嘴不想在師父麵前丟了禮節哭出聲,道:“師父不是要趕走我麽,師父不是不想要我了麽。我曉得,我這個徒弟做得很不職稱,做個神仙亦做得半水不水;像我這樣的弟子出了昆侖山隻會給師父臉上抹黑,師父不想再收我這個徒弟亦是情有可原……”
“弦兒”,師父嘴角一抿,手指擦過我的眼角和臉頰,道,“不可胡說。”
我看了看師父,他依舊那般雲淡風輕麵色沉穩,我忽然覺得很委屈,他一直這般淡淡地,說要趕我走,又不許我多說。我一時憋不住哭出了聲,道:“明明、明明是你先說不要我的!明明是你說不想讓我做你徒弟的!都是你說的!如今叫我怎麽辦,你說叫我怎麽辦……我自己都不曉得該怎麽辦……”
我話還未說完,師父倏地欺身上前,一手將我頭摁進他的懷裏,一手拍著我的背,道:“弦兒不哭,為師後悔了,為師後悔不成麽。”
師父身上縈繞而來的味道鑽進我的鼻間,我心弦一鬆,竟哭得更大聲。後來不曉得哭了有多久,哭得累了,隻待我睜眼之際才發現我不知何時睡著了正躺在榻上。
(四)
我自榻上坐起來,慌忙往四下看去。待看見了師父正坐在桌邊,我心才稍稍寬了下來。我還沒被師父趕下昆侖山。
但看著師父胸前的衣襟一片褶皺,我又有些自責。在師父麵前哭成那樣,也太不像話了些。
我偷偷看了看師父,心裏很是踟躕,不知還該不該叫他一聲師父。
此時師父先出聲道:“弦兒可是睡飽了?”
我乖順地點了點頭,道:“睡飽了,給師、師父添麻煩了,是徒兒罪過。”這話一出,我自己卻是驚了一驚,我的聲音竟低啞得這般厲害!
師父靜靜地看著我,道:“弦兒哭得嗓子都啞了。”
一時我有些臉熱。能當著師父的麵哭成我這樣的,委實太沒麵子了些。我不敢再看師父,結結巴巴道:“師父莫要誤會,徒兒太乏了,難免聲音沉一些。”
師父輕輕笑了兩聲,道:“哦,原來竟是這樣。”
我聽得明白,師父那笑聲分明是在道:我看你撐我看你撐到什麽時候。我羞愧得恨不得一走紮進被窩裏去。
師父見我不語,又道:“不知弦兒現在可明白,為何為師不讓鬼君與司醫神君那二人與你多接觸。”
我心沉了沉,如何不知。我是如何被誆到天庭的,如何與司醫神君朝夕相處的,如何在鬼界遇上魑辰的……還有泠染如何死的,我如何要跳斷仙台的,皆恍如昨日。
師父道:“為師唯獨怕弦兒再一次深陷過往不可自拔。”
我籲了一口氣,道:“師父都道那是過往,過往自然比不得眼下重要。眼下,徒兒隻想在昆侖山,隨師父修煉。”
師父聞言怔了怔,隨即淡淡彎起嘴角來,道:“弦兒此番被鬼君帶去鬼界,想必鬼君的妹妹是醒過來了。”
我有些吃驚,問道:“師父如何得知?”
師父挑了挑細長的眉眼,道:“鬼君不會沒告訴弦兒,為師有一麵昆侖鏡。”
我抖了兩抖,暗暗抹了兩把汗。師父他老人家真是神通廣大。
師父繼續道:“鬼君亦不會沒告訴弦兒那昆侖山有何效用。他可是要弦兒回來求為師用昆侖鏡救他的妹妹?”
這……這……師父這司戰神君當得太沒道理了!他理應去當八卦神君的!
我扯了扯嘴皮子,道:“師父,徒兒去鬼界是見到泠染醒過來了,但她也隻是一縷魂魄,失了肉身。鬼君說師父的昆侖鏡能穿梭過往……師父,泠染是徒兒這幾萬年來唯一覺得虧心的人!”
師父定定看著我,輕輕問:“弦兒可是要為師救她?”
我翻身下榻,立馬跪在師父麵前。可師父卻忽然伸手托住了我的身體,道:“弦兒莫要動不動便跪。”
“師父……”
師父捏了捏鼻梁,道:“罷了罷了,弦兒若想救她,為師便幫你救。”
我心頭一暖,作勢便又想跪下去,激動道:“徒兒謝過師父!”
隻聽師父冷不防地道了句:“弦兒再想跪,為師便不救了。”
我僵硬著半跪半蹲的雙腿,顫了幾顫,不敢再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