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六

(一)

泠染周身閃著紅光,自身後托住我,罵道:“彌淺你哭什麽哭,是不是我還未死你便要存心將我哭死?”

“泠……泠染?”我顫抖著扭過身來,卻見泠染一臉戲謔的笑。我顫顫巍巍道:“你、你可是醒過來了?”我看清了眼前的人,捏了捏她的臉,確確實實是泠染,欣喜若狂。

泠染打開我的手,笑道:“你如此又哭又笑又吵又鬧的,我如何還能睡得著。七萬年你竟還是未變,毛手毛腳的。”

我心一慟,撲過去抱住了她,悶悶道:“你曉得我毛手毛腳就好,若你再不醒來我都不知該如何辦。”

泠染拍拍我的背,輕聲道:“好了好了,莫要再哭。老娘最是見不得彌淺哭。”

我趕緊擦了擦眼。

此時魑辰飛身過到這邊來,彎起一雙鳳目,輕輕喚了聲:“小染。”

泠染一怔,側過頭望著他。

同樣一雙鳳目,兩抹紅豔豔的影,如出一轍。

泠染挑起嘴角,與魑辰道:“兄長,你莫不是也想學彌淺那般在我身前哭哭啼啼?”

魑辰卻道:“要哭哭啼啼也總得你好完全了來。”

我卻是不解,忙拉過泠染上下來回緊張打量了個遍,問:“你還未好全?哪裏痛?”眼下她被淡淡的紅光包圍,紅光久久未散。

魑辰淺淺笑道:“你的魂魄修補了七萬年,如今才總算是修補好了。”那笑裏滿是辛酸和滄桑。

我愣愣的看著眼前的泠染,不想竟是一縷幽魂。

泠染眨了眨那雙閃閃的眼,問我:“彌淺可是害怕了?”

我伸手想拉住泠染,卻猛然發現她的身體已經開始變得透明。我拉不住她,忽而喉頭一熱,哽咽道:“泠染,你莫不是又要走?你還是要離開我?”我如何用力拉都碰不到她,手指清清晰晰地穿過了她的手臂去。

泠染眼角氤氳了些,與我輕輕道:“彌淺別怕,我既然回來了還不打算就如此輕易地又走。”

魑辰上前走到我身旁,道:“小染魂魄已複原,隻需取回肉身她便會完全恢複。你先別急。”

我忙道:“那魑辰你快告訴我,如何能讓泠染有新的肉身?”我知道她的肉身七萬年前隨我跳下斷仙台時就毀了。

魑辰看了看我,動了動唇,道:“你還是先歇息一陣罷,守在這裏都五日了。”

泠染亦跟著道:“彌淺,我不急的,你先歇一歇罷……”哪知她一句話還未說完,忽然就變成一縷紅光,在半空中飄了飄,然後緩緩落回彼岸花心裏。

我慌忙驚叫道:“泠染!”

魑辰扶住我的肩膀,晃了晃道:“彌淺冷靜些,小染出來一次仙氣耗損得多,要回去養著,不是要走。”

我揪住魑辰的衣擺,看著他問:“是不是找到肉身她便能回來了?你快告訴我要如何找?”

(二)

魑辰盯著忘川河裏靜靜淌著的河水,沉默了半晌才道:“天庭有一件上古法器名為昆侖鏡。昆侖鏡能現出萬萬年之前的所有往事,若仙力非凡者能駕得住它便可以穿梭過往。”

我第一次聽說這這樣的法器,問:“若能穿梭過往,是否可以回去七萬年之前將泠染的肉身帶回來?”

魑辰定定地看著我,點了點頭。

我似看見了希望一般,心裏雀躍了起來,忙問:“那昆侖鏡現在在哪裏?”

魑辰道:“以前一直被安放在天庭的太虛宮。”

我拉著魑辰便欲走,道:“那我們現在還不快去太虛宮。”

魑辰沒挪動步子,道:“但現在它不在那兒了。”

我心又沉了下去,問:“在哪兒?”

魑辰看了看我,又望向河那邊,幽幽道:“十幾萬年前,有人問天君討了那麵昆侖鏡。”

我道:“你告訴我去哪裏找,我去借來便是。”

魑辰道:“昆侖山。”

我心一顫。

魑辰繼續道:“你師父初為司戰神君時擊退魔族為仙界立下大功,天君問他要何賞賜,他要了兩樣,一樣是昆侖仙山,一樣便是那昆侖神鏡。”他轉過頭來看著我幽幽又道,“這三界上神中怕是隻有你師父的仙力能駕得住昆侖鏡。”

我問:“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麽。”想起師父那溫潤的神色,輕輕淺淺的氣息,我的心頭就止不住地一陣堵痛。這麽幾天了,不知師父知道我不在昆侖山有沒有下山去尋我。

泠染的事,我不想去打攪師父。

魑辰歎了歎,道:“罷了,彌淺你還是先歇息罷,待想好了再做打算。”

自他的話裏看來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三)

我與魑辰飛離了忘川河彼岸,往對麵去。

不管如何,我都應該先回去昆侖山一趟。一想起師父可能會為我擔心,我就恨不得立馬快些飛回去。

可偏偏,有人阻了我的去路。

對麵,我與魑辰將將落腳,便見那裏立著一個人。

他一身雪白的衣袍鋪落在了地麵上,長長的頭發垂了下來。我心倏地像被針紮一般刺痛,痛得我抽冷氣。

我以為過了這般久,若再與他相見我應再無波瀾才是。那時年少,意氣用事,不管什麽良人不管什麽情深,一股腦將心思全撲在了他身上。那時每日清晨在藥神殿醒來,想望見的便是如此一抹雪白的影,在金金的晨光下渡著一層淡淡的輝。

雪白的影會轉過身來,挑起嘴角衝我道:“小妖該擦口水了。”

回首間,一切都已成為過往。他的仙婚上,我的斷仙台上,我說過,再也不要眷戀他。

倏地一隻涼涼的手撫上我的眼角,我全身一顫,抬起頭來。

隻見堯司半垂著眼簾,眼裏流光閃爍,看著我喃喃道:“彌淺,你可是回來了?”下一刻,他一把大力將我拉進懷裏,又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瞠了瞠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全是他清清然然的氣息,幾經鼓勵清醒我自己,道:“不是回來了,是過來了。”堯司一顫,我輕輕抽離了他的懷抱,扯了扯嘴角又道:“神君別來無恙罷。”

堯司動了動唇,道:“淺淺,我曉得是我不該,你……”

魑辰忽而轉到我的邊上,道:“神君,你曉得當初是你不該便好,如今你要想挽回,就算彌淺她答應,本君也不會再給你傷害彌淺的機會。”

我一愣,側頭看了看魑辰,發現他的眼神清晰而堅定。

許久不見他這般神情,我竟覺得有些久違晃神。以前他一直都是懶懶的玩味的,隻有兩次他像如此認真過。

一次是堯司仙婚前勸我放棄堯司的時候。他定定地看著我道:“這三界並非隻有他一個可以讓你歡喜,別人亦可以。”那時我便想,要是我沒遇上來忘川河彼岸偷采彼岸花的堯司,隻遇見魑辰,多好。

還有一次便是堯司仙婚上,泠染死去時。他一身紅衣翻飛,站在淩霄殿上直直望向座上的老天君,一字一句道:“奈何天界上神結親慶賀,眼下躺在地上周身是血的人卻是本君的妹妹!”我忽而想起大師兄曾道,七萬年前鬼君領著鬼軍與天兵打了一仗。隻是泠染與我都不曾親眼瞧見。

我順著魑辰的話,淡淡笑道:“鬼君說得嚴重了些。如今我看得透徹神君又何苦執著。隻當是我從不曾與神君遇上過,從不曾與神君一同生活過。藥神殿的那三載,在彌淺的心裏早已是浮煙,散幹淨了。”

我臉上在笑,要努力笑,說這些話時心裏卻是苦的。我有血有肉有心有肺,那些過往縱然再如何暗淡不堪,豈能說忘就忘。

(四)

堯司一張臉有些蒼白,看著我幽幽道:“我苦苦尋了你這麽久,我放不下忘不去,當初見你離我而去時”,他指著自己的心口又道,“這裏,都快痛死了。如今你卻是要把我忘了?”

他欲將我拉過來,魑辰卻在後捉住我的肩。我不禁心裏窪苦,又被卡在了中間。

隻聽魑辰忽然看向前方挑起唇淡淡道:“莫說七萬年前神君將彌淺拋棄了已回不了頭,如今彌淺已是昆侖山司戰神君的徒弟倚弦,隻怕神君更加是沒有機會了。”

魑辰話一說完,霎時兩道極為炫目強烈的仙光自前方閃過來,直直劈向堯司與魑辰一人拉著我胳膊一人捉住我肩的手!

魑辰與堯司身形倏地一閃,避開了去。那兩道仙光劈到了忘川河裏,激起了萬丈紅塵如潮浪。

我怔怔地看向前方,暗處緩緩現出一個人來。

他黑色的衣袍翻飛,墨發向後揚起,身上冒著幽幽的白光,一雙細長的眉眼裏盡是清淡的寒意。

我心便又開始悸痛。師父來尋我了。

魑辰衝堯司揚揚眉,道:“神君看清楚了,本君可沒說假話。”

師父走到離我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看著我輕聲道:“弦兒,過來。”

我移動步子時,聽堯司在後麵喚我:“彌淺,別過去。”

我笑了笑,快步走至師父麵前,微微仰起頭,道:“師父。”師父來了,我忽然覺得我安然了。

頭一回,我這般仰頭看師父,仿佛將將心裏的疼痛都漸漸平息下來了。我見他聽我喚了一聲“師父”後,雙眼眯了起來有些彎有些閃。

師父帶我回去了昆侖山。臨走時,堯司欲上前來,師父連步子都未停頓一下,長臂往後一揮,頓時後麵出現了好深的一道坑,將堯司隔在了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