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五
(一)
我手指輕輕觸碰著那株最耀眼的彼岸花,彼岸花隨之搖曳了幾許。我笑道:“泠染,還記得不記得,我當年給你留下的那封家書?”
彼岸花心幽幽亮了幾許,浸出一點點紅光。
那時忘川河岸的白衣男子笑睨著我,問我願不願意隨他一道去天上。
我還一次都未去過天上,不曉得那是一番怎麽樣的光景。我有些好奇道:“你是天上來的神仙?”
他笑得更深了些,道:“本君是天上來的司醫神君,住在藥神殿。你這隻小妖,不如隨本君一同回去藥神殿罷。本君定會好好將你煉上一煉。”
我心上一陣欣喜,道:“你要帶我去天上練上一練?你是想幫我練成神仙麽。”
他一愣,點頭道:“正是,你去是不去?”
去!當然去!這等好事,我怎麽能錯過!但麵上我仍舊很矜持,摸了摸下巴假裝思忖了下,才老練道:“本小妖倒是可以隨你去天上走上一走。這樣罷,你先等等我,我留封家書便隨你走。”
我見得多了,這裏的鬼魅放不下尚在人間的家人,都會想方設法托鬼差往它們家裏塞一封家書。而我眼下頭一回離家出走,當然也要留家書一封。因為這彼岸大片的彼岸花鋪成的柔軟的地是我的家,泠染時不時跑過來與我掐架是我的家人。
但……我不曉得家書要如何寫。
我問白衣男子:“你離家出走寫過家書沒有?”
白衣男子嘴角一抽,道:“不曾。”
我隻好自己想。想了半天未想出,白衣男子便道:“你隨便寫幾句就是,反正日後也再回不來。”
我瞪他道:“怎麽可能會不回來!我隻是去天上走走,又不是去那裏住下!”
他垂下眼簾,笑著抖了抖袖袍,不語。
後來,我又思索了一番,扯下身上的一塊衣裳,手指頭蘸了蘸忘川河水,寫道:“今日有個穿白衣服的男神仙想來彼岸偷泠染你的花,被我給逮住了。他說要帶我去天上逛逛,正好本小妖閑得慌欲打算隨他走一趟。你就莫要想念我,要是實在太想念我就來天上尋我,我順帶讓你也逛逛。”我雖字寫得有些彎扭,但我勉強還能認得出自己寫的是什麽。
我將布塊掛在彼岸花的花枝上。
白衣神仙瞅了卻不住地皺眉,指著上麵的字問道:“為何上麵如此多的圓圈?”
彼時我與泠染相識不長,我不會寫字,全憑泠染教我。但字有那麽多個,她又沒能教我個透,遂還是有不少字我不會寫。
若明麵上直接說圓圈都是我不會寫的字,會十分沒有麵子。遂我深沉道:“家書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偷窺了去的。我這上麵寫的字,自然隻有我的家人能看得懂。”
……其實我自己是看得很懂,但我不曉得泠染能不能真的看懂。
留下一封家書後,我便洋洋灑灑豪氣萬千地隨神仙一道上天了。我想有朝一日,我亦能如他一般練成一個神仙。
(二)
忘川河上飄來濕濕·濡濡的風,揚起一些血紅色的花瓣。散在空中的紅光一閃一閃的。
我繼續道:“我怎曉得,那一去竟是三載,三載你都不來尋我,我以為你都忘記我了。天庭也沒甚稀奇,我將它逛了個遍之後索然無味,一心想著找個日子回鬼界找你,可就是不知如何回來。”
帶我上天的白衣男神仙叫堯司,果然是天庭裏的司醫神君,果然住在藥神殿。隻是到了那裏之後,我方才有種被誆騙的感覺。
藥神殿十分宏偉,裏麵亦很大。堯司帶我入藥神殿後便讓我鑽進大殿正中央的一個爐子裏。
當時我甚為欣喜,心道這男神仙心地不壞,我這才將將一上天來他便急著要幫我修煉。遂我乖乖爬進了爐子裏。
那爐子裏好大一股藥味。
堯司喚來兩名童子,讓童子將爐子的蓋給蓋上。
爐子很寬大,我在裏麵來回打滾十分舒坦。可漸漸的,我的腳底下開始發燙,還越來越燙。我想,練神仙定是要吃些苦,待燙過之後說不定就上了一層境界。
遂我要緊牙忍著。
後來我實在是忍不住了,便往爐頂爬去。爐頂沉得很,我打不開,便在裏麵叫道:“神仙,我要燙死了,你快先放我出來涼快一下再練罷。”
外麵沒人回答我。一會兒才傳出兩個小童子的聲音,他們細聲道:“那隻小妖為何那麽笨,被藥君誆到裏麵都還不自知。”
我在裏麵吼道:“你才笨你才笨!”我扒在爐頂蓋上,雙腳用力往外踢。
爐頂蓋結實得很,但最終還是被我給踢翻了。我自爐子裏爬出來時,全身冒煙。兩小童子見了我,身體一抖便跑了。
見到爐子下麵熊熊燃燒的火焰,我方才明白過來為何爐子會熱。天上練神仙原來要如此練,還真有些新鮮。
我腳蹲在爐子沿口上,烙得疼,便麻利地自上麵跳下來。可那爐子一歪,將我的腳絆了一下,害得我還未來得及跳便已經栽倒了下去。
爐子與我十分有默契,我一倒它也倒。
後待堯司回來時,隻見大殿一片焦黑。他指著地上的空瓶子空罐哆哆嗦嗦地問我,那些仙藥呢?
我瞅見他那凶神惡煞的麵皮,有些害怕地摸了摸肚子。
之前藥爐絆倒了我之後自己爆炸了,我衣裳被燒成了焦灰色,躲在角落裏看著滿地濃煙滾滾,被嗆得好不淒慘。
我捂著胸口咳嗽了大半天,方才好受了些。後來肚子餓了,又沒有吃的。我瞅見高高的櫃台上麵擺放著很多罐子,我爬上去撈了一個,發現裏麵全是一顆顆圓圓的丸子,花花綠綠的煞是好看。
我抓起一顆放進嘴裏嚐了一下,覺得味道委實不錯,便多吃了好些罐。
(三)
在藥神殿的爐子爆炸了幾個後,堯司終於放棄了將我放在爐子裏練神仙的念頭。我亦覺得在爐子裏修煉太苦了些。
後來我便隻每日趁堯司不在偷偷往嘴裏塞幾顆丸子,然後再手裏抓幾顆,跑到後·庭裏曬太陽。
一晃過了三載。這天上被我逛了個遍,已再無新奇之處。我唯一疑惑地便是,我離開鬼界那麽久,如何都不見泠染上來尋我。莫不是她真的忘記我了?
我時常想尋個時機回去鬼界看一看,好好找泠染理論一番。我亦時常蹲在南天門的欄杆裏邊,憂愁地衝外麵望,我沒有雲朵可以在天上騎坐,回不去鬼界。
後來待我憂鬱之際,泠染總算遲遲上天來找我了。她是趁她哥哥魑辰沒留意,偷偷自鬼界的通天塔跑上來的。
泠染一見我便將一塊抹布氣衝衝地摔在我的臉上。
我取下來細細端詳了一番,那是我留給她的家書沒錯。遂我十分委屈道:“你為何早不來尋我?”
泠染嗤鼻子瞪眼,道:“彌淺,你告訴我你這上麵寫的什麽,啊?”
我認真道:“寫的家書。”
泠染叉著腰,道:“這上麵隔一個字就是一個圈,你說說你寫的是哪門子的家書。”
我端著抹布再看了一遍,這才發覺圈圈怎麽比寫的時候多了一些。我細聲道:“泠染你那般聰明,我畫個圈圈你也定曉得我寫的什麽。”
泠染聽了愈加橫生橫氣道:“你還好意思說你,無緣無故就消失了,就留下這麽個破玩意兒。老娘研究了三年方才大致曉得你寫的是個什麽東西!”
我癟了癟嘴,不搭腔。泠染的七寸我知曉得透透徹徹,我不理她她比什麽都難受。
果真見我不語,泠染立馬軟下聲來,拉起我的胳膊將我轉了一圈,道:“還好沒有長瘦,這段時日在天庭可有人欺負你?”
這天庭上,混得久了,隻要曉得我是藥神殿的人,便沒有誰欺負我。隻是偶爾餓了抓丸子吃的時候被堯司發現了會被他追著打。
我安慰她道:“沒有,我腰好腿好精神好,過得委實舒坦。”
泠染敲了我一下額頭,道:“你是過得舒坦了,害得我整日擔心你不明不白失蹤了是不是走到哪裏迷路了不知如何回來。”她說著眼睛就紅了。
我細致觀摩了下泠染,她卻瘦了些,不過比以往更好看了。
為了彌補她,我拉著她在天上晃悠了一圈,也算長長她的見識。
(四)
彼岸星星點點的紅光又多了起來。
我坐在最妖冶的彼岸花旁邊,為她說故事。魑辰說,她總會醒過來;我亦是相信,她總會醒過來。
我呆在那裏,不曉得過了多久。隻曉得我講話講得聲音都啞了,喉嚨裏一片灼熱的疼痛。
我輕輕笑道:“泠染,那日難得你來一次天界尋我,我又帶你在天上晃悠了一圈。我們去了月老宮裏將人家的紅線給打亂了;還去了瑤池你說想吃瑤池荷葉下的蓮藕,我們便栽下水去扒蓮藕,最後還被仙婢拎回了藥神殿。”
停了一下,我又咧嘴笑道:“你曉不曉得你的紅線被我如何栓的?怕是被你知道了你非得要咬我不可。不過若你能醒過來,我便老實告訴你。”
漫天的紅光霎時變得十分絢爛。我無力地笑了笑,就曉得泠染想知道這檔子事。瞅著紅光,我擦了擦眼角,大聲道:“泠染,不管是在天庭還是在鬼界,我都與你過得十分開心十分圓滿。若沒有你出現,我便隻能孤零零活在這忘川河彼岸。你我做姐妹,是我不知幾世修來的福分。隻是當初你為何要那般傻啊,為何要為了我去破壞人家的仙婚惹怒了老天君啊!”
我手拽緊泥土裏,淚珠子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道:“你自己都說那男人不值得我為他如此,他亦更不值得你那般做!你走了一身輕,你可知當日我站在斷仙台上抱著你心裏是何種滋味!我周身都是你的血,你存心是要我難受死麽,泠染!”
“泠染,若你醒來,七萬年前我們是好姐妹,七萬年後我們亦是好姐妹。這七萬年來我忘記了你是我不該,你莫要再與我置氣……可好……”我喉嚨疼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在我閉眼想躺下時,河那邊依稀響起焦躁驚慌的呼喊,有人在喚我名字。我抬眼看了看那抹紅影,正向我衝過來。
我在這裏守著,魑辰便一直在對麵守著。
然我還未躺得下去,半空中紅光徒然大增,蹭至我身後竟化出一個人影來,將我斜下的身體給托了起來!
那一刻,我捂住臉,終於忍不住放肆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