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八

(一)

師父的書房內,仙光大振。我站在一旁都覺得晃眼。

隻見師父掌心之間的瑩光中漸漸升起一樣東西,那是一麵鏡子,昆侖鏡。

它的模樣果真沒有我想的那般浩瀚宏偉,倒跟普通的鏡子沒兩樣區別,隻是鏡廓顯青藍色,邊邊還鉗著一兩顆閃晶晶的小石頭,亦是幽光陣陣。

師父將它平放於半空中,手指在上邊輕輕一劃,鏡中便顯現出了景象來。

這麵鏡子也忒神奇。我滿心好奇,走過去觀望了幾眼。卻不想又見那早已成殤的往事;高高的壯麗的南天門上掛滿了大紅的珠簾,群仙麵含喜色地往淩霄殿內簇擁而去,彼時魑辰與泠染捎上我將將在南天門下落了腳……

我心裏一慟,伸手捂住了昆侖鏡。頓時昆侖鏡的仙光熄滅了去。

我不願師父見到我那般狼狽不堪的模樣。

師父抬眼幽幽看著我,道:“弦兒又不想為師救鬼君的妹妹了?”

我動了動唇,道:“不、不是,當然要救……隻是這些師父能不能不看……”

師父愣了愣道:“前塵往事弦兒還放不下麽。”

我道:“徒兒正在放下,師父莫要看。”

師父挑了挑眼梢,道:“罷了,弦兒將昆侖鏡交與為師,為師不看便是了。反正這些為師早已看了個透了。”

我霎時一口老血淤塞在心頭。

師父重新施法定住了昆侖鏡,果真沒再細看。昆侖鏡裏邊的畫麵轉得極快,不消一刻便轉到了泠染死去的那一刻。

我心揪得疼。泠染那般為我奮不顧身,聽她與堯司道“彌淺是我鬼界最鬼靈精怪的小妖,你竟然敢把她弄哭!你竟然敢把她弄哭!”,見她飛舞如彼岸紅花一點一點消耗了自己的生命。

轉眼之間,我抱著泠染站在了斷仙台上。自鏡裏看去,隻見我嘴一張一噏,我腦子裏一片蒼白聽不進說了些什麽,待一身大紅喜服的堯司衝我奔來時,我腳下一滑便帶著泠染跳了斷仙台去。

斷仙台下無數青煙冤魂,那時我以為泠染死了我便也隨她一道走了。

忽然我眼前一片花白刺眼。我回過神來,卻見師父化作一道瑩白的仙光,倏地自鏡中飛了進去!

“師父?!”

昆侖鏡一下便沒了生氣,落在了地上清脆一聲。裏麵的光景已然不見。

師父進去了,我將將看見師父飛進去了!我兩步上前去撿起昆侖鏡使勁晃了兩把,昆侖鏡卻沒有任何反應。

莫不是這昆侖鏡失靈了?!那、那師父要如何出來!

想到這個問題,我頓時慌亂不堪。趕緊一手捏訣一手施法全往昆侖鏡上招呼去。師父進去了出不來怎麽辦,出不來怎麽辦?

(二)

我將我會的仙法都試了個遍,能捏的仙訣也都捏了個透,昆侖鏡還是沒有絲毫反應!

我想是完了,昆侖鏡真的失靈了。我愈加慌亂,想也不多想便抱著鏡子往書房外跑去。我仙法淺薄弄不動這枚神器,但師兄們仙法深厚強大,定會有辦法的!

哪知我才將將走到門口,昆侖鏡便似又有了靈性一般自我懷中飛脫而出。它飛回了書房,穩穩的停在半空中,閃著青光。

我忙跑回去,手裏捏訣往鏡子上施,依舊是沒有效果。

看著那陣青光,我急得心裏直冒煙,生怕它一個眨眼便又消散了。遂我趕緊捏訣,周身裹住一層仙光,心下一橫便一頭紮了進去!

師父出不來,那我進去找他也好。

大抵是我用力過猛,我朝鏡子裏衝忽然頭頂像是撞到了什麽結實的東西,疼得我眼冒金星牙齒亂顫。

我冷不防被那力道給撞落地了去。

這下不光是牙齒亂顫了,屁股也得顫一番。

然我還未跌落到地上,忽而腰上一緊,隨之身體轉了幾周,腳先落了地。

我頭依舊挨著一片結實,料想定是它將將撞的我。我心一不順暢,頭用了些力,給撞了回去。心想也該撞它一撞才解氣。

可這暈的疼的還是我。我委實太不劃算了些。

然劃不劃算現在不該計較,我胸中靈光一閃,我眼下該計較的不是那枚破鏡子麽!遂我慌忙四下看去,若破鏡子的青光散了,我如何都想不起法子去尋師父了!

我向四下尋了幾遍,哪有什麽破鏡子!

此時倏地我頭頂響起了一番輕輕淺淺的笑聲。我心裏一怔,微微抬頭去,卻依稀對上了一雙細長的半眯著的眼,那眼裏亦是彎著沉著輕輕淺淺的笑意。

這不是師父是誰。

我彎了彎唇角,笑。師父又回來了。

師父卻愣了愣,隨即唇畔的笑意愈醉人了些,道:“弦兒如此莽撞,為師將將出來時若是不留神怕又要被弦兒給撞進去了。”

我笑不出來了。我盯著師父的胸前一時回不過神來……將將撞我的是師父?!那我又一頭撞回去的……是師父的胸膛?!

我兩腿顫了顫,這次怕是我不跪都不成了。

師父卻忽然出聲道:“弦兒不妨先去鬼界一看,再回來謝為師也不遲。”趁我怔愣之際,他又道,“不過看完就回來,不必與鬼君多做寒暄。”

(三)

聽聞了師父的話,我一路風風火火往鬼界去。師父定是施法將泠染的肉身給弄回來了!我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似又酸又喜都將心窩子漲得滿滿的。

果不其然,我將將一入鬼界上了奈何橋,霎時一抹紅影飄然而至,待我還未緩得過神來便緊緊抱住了我。

我呼吸一窒,有些發抖。

隻聽她頭側著我耳邊,抱怨道:“彌淺,你怎如此慢,我都等你老半天了。”

我動了動唇,伸手搖了搖她的肩,顫聲道:“泠、泠染?”

她放開了我,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她的麵容,唇紅齒白目若辰星,是真真實實的泠染。

我眼前一片模糊,忙揉了揉眼,看清了她,又開始模糊,便又揉眼。我不斷地揉眼,看她,真真是泠染!

我扯起嗓子大叫道:“泠染!你怎的才醒過來……”我知曉我底氣不足,不小心還是唔出了聲。

泠染揉了揉紅紅的鼻子,罵道:“彌淺,你給我打住打住,怎的老喜歡在我麵前哭哭啼啼的~~~”

我用袖子擦了擦臉,深吸一口氣,對著泠染呲著嘴露出一排牙,道:“這般笑夠意思了罷。”

泠染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還是紅了眼眶,道:“彌淺七萬年不見,我都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今日此時奈何橋上一隻鬼也沒有。泠染就大大方方在橋邊上朝外垂著雙腿坐了下來。我跟著坐在她的邊上。

如今泠染醒過來了,想起七萬年前的事情,再想想眼下,我忽然就覺得喜大過了悲。我瞅了瞅泠染那嬌豔豔的麵皮,真心實意歎道:“泠染想哭就哭罷,這裏沒別人。”

泠染轉過頭來嗔了我一眼,道:“彌淺膽子倒是越長越歪了。”她嘴上硬得很,雙目卻沾濕了去,淚珠子似斷了線一般稀稀疏疏隻管往下掉。

我抹了一把鼻涕,看著橋下,道:“我這不是怕你憋得慌麽。”

我不曉得與泠染一起坐了多久。泠染好強,我亦是強裝,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後來,終是一不小心觸碰到了過往,心弦在那一刻倏地斷成一截一截的,所有的好強與強裝都如鬆鬆垮垮的城牆一般,轟地倒塌。

我與泠染抱頭痛哭了起來。

幾千年的知遇,一別卻七萬年啊。

(四)

奈何橋上泠染的鬼哭狼嚎漸漸消了下去。我私以為相比她,我哭得還算矜持的。

哭得夠了,我與泠染相視,便又吃吃吃地傻笑了起來。

泠染指著我的鼻子,上氣不接下氣笑道:“彌淺你真哭了?我隻不過是裝裝樣子想不到你竟真哭了~~~哈哈哈~~~”

我抽了抽嘴角,看著泠染麵皮上掛著的那兩顆碩大的眼泡子,道:“你裝得還真像。你怎知我不是裝的。”

泠染瞅了瞅我,撇嘴道:“你看看你,臉皺得跟水泡過似的。”

我拉起泠染濕嗒嗒的兩隻袖子,道:“泠染你好不講理。”

泠染哼了一聲,隨即眼珠一轉似又想到了什麽,雙目閃閃發亮,蹭了蹭我壞笑道:“喂彌淺,那個男人就不錯嘛,比天上的狗屁神君好了多少去了。”

我疑惑道:“哪個男人?”泠染這七萬年都睡在忘川彼岸不曾出過鬼界一步,她能見到什麽男人?還能見到什麽不錯的男人?我看了看泠染,思忖著又道,“泠染莫不是睡得太多做夢了罷。”

泠染卻十分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道:“哪個男人,當然是斷仙台下將我肉身弄回來的那個男人。”

我全身一震,驚道:“你……你是說師父?!”

泠染秀眉蹙了蹙,道:“你說他是你師父?”

我問:“你見著他了?”

泠染答道:“他將我肉身送回了鬼界,我魂魄附身後便見著了。能在斷仙台下麵將我肉身完好無損地帶回來,他本事可真大。”

泠染如是說,我心裏竟騰起一股飄然感來,道:“那當然,我師父可是三界司戰神君,無人能及。”

泠染卻絲毫沒有豔羨的意思,反而歎了歎道:“噯,竟想不到他是你師父,倒是可惜了。長得也十分不賴。”

這話……我聽得好不肉緊。我問道:“泠染你、你你想幹嘛?”

“嗯?”

我又驚顫顫道:“泠染你、你莫不是看上我師、師父了?!”

泠染一聽,兩隻眼珠賊溜溜地轉,邪邪笑道:“你師父他真不錯。”

一陣涼風拂過,我當場淩亂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