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當年事了
空氣漸漸有些沉悶壓抑,君諾的聲音飄在空蕩蕩的室內,明明很年輕的麵孔,聲音卻好似陳年的穀子,由內而外散發著腐舊蒼老的聲音,他很累了。
這輩子自己唯一的一個徒兒,她的一家,毀在了自己的手中,他用他們一家幾百口的性命獲得了陽曦的安全,卻沒有換得鳳笛國君的野心。
雲霄大將軍陌封戰死了,通敵叛國的罪名,是他彈劾的。猶記得自己是怎樣一步步取得他的信任,又是怎樣慢慢的設計他,他的每一步就像是走在刀刃上,劃得他血淋淋的,那是來自良心的不安甚至悔恨,他發現他對於那個爽朗直率的將軍漸漸佩服尊敬欣賞起來,無怪雲霄隻剩個空殼子還能屹立不倒,鳳笛夷海的一直騷擾也動不了它。能讓驚才絕豔鳳笛三公子之一的君諾敬佩的人,豈是常人?
三年多的朋友,即使剛開始是帶著不可告人目的去的,可是到最後卻連他自己也不能辨別那顆心的真假。
但是在愛情和友情之間,他選擇了前者,每當夜深人靜時,隔著千萬裏的月光,他總是能從陽曦那張明媚的笑臉上找到勇氣。
終於到了最後的那天,鳳笛皇帝秘密派人聯係他,到了該收手的時候,那天陽光很好,灑射到高大的樹木上,泛著油綠綠的亮光,北國的樹木都很高大,粗獷但不失細致溫和,既能遮擋風雨又能帶來潤物細無聲的體會。
那天的刑場上,他的良心受到了極度的譴責和不安,但是,那把來自君王的刀就架在陽曦的脖頸上,君諾閉了閉眼,這條路既然走了這麽久,總是要到達終點的。
那天陌封戰死前的大笑聲猶在耳邊,震得人心肺發痛,他放過了他最寵愛的一對兒女,也許是無意去理會這些,那雙兒女是生是死,全憑他們的造化,可是似乎上天就愛捉弄人,當亦世背著那兩個小人兒找到他的時候,還帶了一個窒息的消息,陽曦已經病死幾個月了,但是鳳笛皇帝讓人封鎖了消息,君諾冷笑一聲,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他人,一個小小的女子,這消息怕隻是要避他耳目的。那樣一個女子從小與他一起長大,她陽光熱情、開朗樂觀,後來失散許久,他發瘋似得找了許久,最後幾乎都絕望了,最後是昭明找到了她,把她帶回了自己身邊。她到底是忍受了怎樣的對待與折磨,才會病死?
憤怒、傷心、以及要讓鳳笛皇帝——這位曾經的朋友付出代價的決心,就像水中的蔓草一樣,瘋狂滋長。
他鬼使神差的要亦世培養那個男孩子,他尋思著,陌桑長大了會為他的父親正名,甚至要求報仇,那好吧,仇人有很多,雲霄國君,鳳笛國君,還有最大的仇人……他自己。
長大後的陌桑或許沒有能力,但是沒有關係,他活著本身對於昭明來說就是個天大的諷刺!
昭明算計了半輩子,雲霄國基照樣很穩定,至於為什麽,哼,他在自己心底冷笑了一聲,一個國家再怎麽不堪,那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撼動的了的,雲霄國內勢力複雜,派別林立,帝王皇權製衡之術雲縈霧繞,帝王本身的心思就是最大的不確定的因素之一。
後來的後來,他不是不知道在他的授意下昭暄太子潛入雲霄國內籠絡了將近一大半的糧商勢力,準備尋找一個契機一舉擊破,他隻是懶得去管。
誰是誰非,誰對誰錯,沒有答案,隻是立場不同罷了。歎一口氣在浮生中,冷寒之地就結冰,濕熱之地就凝水,命運之畿。
誰又能,一生無垢。
君諾一直看著並不存在的遠方,緩緩地講述著這封塵許久的往事。陽曦伏在他的腿上靜靜地聽著,眼神迷茫傷痛,為君諾、為那兩兄妹不得不背負的命運、為自己……
他的一生裏,少時意氣風發,名動天下;後來結識當朝太子,轟轟烈烈的劈開了鮮血皇權之道,自腥風血雨中走來;再然後,跨越國界,走上了另外一條陰謀陽謀之路;得知心愛的女子病死的那一刹那,他決心要用自己畢生的精力來討一個說法,籌劃了那麽多年,卻在再次見到陽曦時瞬間土崩瓦解,那個女子把他全部的罪惡攬在自己身上,刹那白頭。
人世裏浮浮沉沉,如同茶盞裏的幾片茶葉,互相追逐著,傷害著,卻忘了漂浮在水裏,最終都會沉下去,然後被倒入花盆做了養料,這麽多年,他已經很累了。
一生裏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卻堪堪敵不過自己的本心。
君諾終於收回了眼神,回過了頭,款款走上前來,看著呆愣愣神色複雜的墨語,摸了摸她的頭發——這是相處這麽些年做的最親密的小動作。
君諾的心不是鐵石鑄成的,對於這個徒兒,感情複雜難說,親眼看著她從一顆小豆芽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他可以把自己最好的都給她,卻連摸一摸她都不敢,那是他罪惡的來源。
此時,她知道了真相,他反而輕鬆了,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發質很好,潤滑細膩,隻是觸手冰涼,涼到了他的心裏。
君諾滿眼複雜的看著那張臉,抬手,緩緩地揭去了那層麵具,墨語忍住淚水,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為什麽要在她決定背負這些事情的時候才告訴她這些?遇見陌桑之前,這些陳年舊事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她可以毫不猶豫的說不在乎!可是現在,她正在慢慢複蘇著陌羽的記憶,她的腦海中已經漸漸地能浮現些五歲之前的關於陌桑的影像,那麽有一天,她終會記得有關著那對將軍夫妻的身影。
那時候,她該怎麽辦?當做不知道麽?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看著眼前這張酷似舊人的臉,君諾有一瞬間的不忍。那年的陌封戰硬朗豪爽,與他相處短短三載卻知心相交,現在的墨語純淨清華,秀麗英氣,與他朝夕相對十二年,依賴他、信任他。這是一對父女,都是那麽的……傻,君諾摸著墨語的臉,心有不忍,指節泛白僵硬。
他迷惑了,當初該不該留下他們兄妹?偏偏要他們承受紅塵這這親人離別,骨肉失散,師父就是仇人的尷尬蝕骨的境地。
當年心軟留下了他們,到底是相殺還是相救?
他自己沒有答案。
墨語慢慢睜開了眼,聲音有些哽咽,卻沒有哭出來:“師父,自你走後,我在落泉穀等了你大半年,你沒回來;我出穀尋你,卻沒有方向,到處打聽不到你的消息,渾渾噩噩亂頭蒼蠅似的尋了你小半年,還是找不到;後來有了一些眉目,我自個兒打算著去霧山碰碰運氣,卻沒有想到在這裏見到你。”
墨語定定的看著君諾的眼睛:“師父,我找了你這麽久,難道見麵後你隻有這些話對徒兒說?”
君諾放下手,不去看她,他何曾忍心,但這一切,都隻是命罷了。
君諾遞給她一把劍:“報仇的話隨你。”
墨語沒有接,她的唇色有些發白,背後的冷汗一直往出冒,像是不認識了這個相處十二年的師父,眼看身體就往下倒。一陣兒叮叮當當的聲音,陽曦已經過來,適時地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這些事不足以讓她心冷,讓她真正心寒的是,他的師父明知道她不會拿他的命報仇,卻一直逼她。
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一種逼迫,拒人千裏之外的逼迫。
墨語的眼淚終於忍不住了,那些冰涼苦澀的**順著蒼白的臉頰流下來,以前的她磕碰一下都要哭哭啼啼的去找師父給治傷,現在再痛再疼也是不行的了,傷在心裏,再好的傷藥也是徒勞。
墨語撲過去,蹭在君諾身上,那雪白的顏色刺得人眼睛疼,一遍一遍的喊著:“師父……師父……怎麽辦……我眼睛疼……眼睛疼,你給我治治……治治啊……”
她撲在他身上一遍遍的哭喊著,好像真的是小時候被沙子迷了眼,哭喊著疼痛要君諾給她治眼睛,聲聲回蕩在空曠的大廳,顯得寂寥悲戚,君諾的心髒驟然縮緊,反手把她抱住,抬手在她背後輕輕拍著,觸手冰涼潮濕,這才發覺,她已經汗濕了整個背部。
墨語感受到了師父的心意,身體稍微放鬆了一點兒。
君諾的眼角看到了陽曦,一瞬間,他的罪惡感又回來,澀澀的充斥著整個胸膛,他的一次選擇害了多少人啊!跟他有關係的人都得不到好的下場,亦世正值壯年卻已身纏百病,陽曦韶華之姿卻滿頭華發,還有那些誓死守衛自己的夥伴,他們的屍體都找不到……
狠了狠心把墨語推開,甩手一推,墨語的身體像是破風箏似的,“噗”的一聲倒在地上,她也沒有感到疼痛,寒症似乎有發病的征兆,墨語咬著唇忍了忍,爬起來繼續往師父身邊挪動。
君諾看也不看她,一股真氣出手,直接拍在墨語胸口,剛剛要觸到衣角的手垂了下去,“噗”的一聲,卻是滿口的鮮血直往出湧。她猶不死心,撐著身體繼續爬,卻被君諾用掌力打了出去,身體飛到了垂著的白紗帳子上,扯得白紗死命的飄,口中的鮮血染紅了一片,泛白的指節抓著白帳子沒有再次倒下,卻也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身體內的寒氣一陣一陣的,墨語的腦袋都有些恍惚不清楚了。
“離開這裏!”君諾冰冷的聲音傳來,聽在墨語耳中,沒有絲毫的感情。陽曦似乎是不忍心,看看君諾,這也是個倔強固執的人,誒,她歎口氣過去把墨語扶正,低聲說道:“你先離開吧,你師父他一時半會兒是想不通的。”心中卻想按照君諾的為人,恐怕這輩子都想不通,墨語在這裏隻有受傷的份兒。
當下看看君諾,見他沒有阻止的意思,扶著墨語轉身,輕輕的道:“我會勸他的,你先回去。”
墨語被這個女子推著無意識的往前走,一步一踉蹌,陽曦身上的玄鐵鏈子叮叮作響,但隻把她送離了內屋,來到了最初的珠光寶氣之地,那條鏈子隻有那麽長。
陽曦的聲音像是有魔力般,縈繞在墨語的耳邊:“出去吧,出去吧,永遠別回來……”
君諾的身影不知何時到了,他眼看著自己徒弟滿身的傷痕,恍恍惚惚的無力的踉蹌出去,仰起頭閉了閉眼。
“後悔麽?”
“沒什麽後悔的,留下她,才是害她。”君諾的聲音無可奈何但充滿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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