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近君情怯怯

馬車緩緩地行駛著。

再次看了一眼自上車後,始終靠壁坐著,手握金簪一言不發的女子,赫連毓婷終於忍不住開口:“噯,你就不問一問,我到底是什麽人,要帶你去哪裏麽?”

殷玉瑤麵無表情,仿佛根本就不曾聽見她在說什麽,更或者,她已經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忘記了周遭的一切。

“喂!”赫連毓婷微微傾身,探手拍了拍她的臉頰,“燕姬!燕姬!”

連喚了數聲,殷玉瑤方才悵然回頭,怔怔地對上她的眸子:“什麽事?”

“我說你這個人……”赫連毓婷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瞧她這傻樣,說不定自己把她拉去賣了,她還替自己數錢呢。

“公主,”陡陡地,一聲恭敬的輕喚從車外傳來,“屬下等恭迎公主回宮!”

赫連毓婷掀起車簾,往外看去,但見一名身著甲胄的將軍正騎馬立於車旁,後方跟著好幾百人。

“沒意思,”赫連毓婷皺眉輕哼,“這麽快就被你們找到了。”

“公主,”那將軍麵上一派謹慎,“各國王儲已齊聚天宇宮,請公主速速啟駕回返。”

“知道了。”撇唇扔下三個字,赫連毓婷坐回車廂中,身形未定,手臂冷不丁地被一把捉住。

“你,是流楓公主?”殷玉瑤麵色微微發白,呼吸急促。

“是啊,”赫連毓婷挑挑眉,奇怪地看著她,“難道不可以?”

“你是流楓公主,你是流楓……”殷玉瑤眸光迷離,似乎失去了焦距。

嗬嗬,天下間,偏就有這麽巧的事,她心愛的男子,前來求娶鄰國公主,而她,恰恰成了這公主的近身侍女。

這是巧合?

還是上天故意的捉弄和嘲諷?

覺得她還不夠苦,還不夠痛,還要急著再在她的胸膛上,深深地插上一把刀?

有那麽一刹那,殷玉瑤甚至再次生起,掀簾跳車的衝動……

她不要,不要在那樣尷尬的場麵見到他;

她亦不要,不要再出現在他的麵前,阻攔他的鴻圖霸業。

她寧肯像這樣,一個人默默地遠行天涯,背負滄桑,她寧靜像這樣,保有以前的最美最好,也不要,再去渲染那份溫暖心扉卻又冰寒刺骨的情……

赫連毓婷靜靜地看著她。

看著這個表情瞬息間千變萬化的女子,隱隱地揣測著,臆想著,到底是怎樣不堪回首,卻頻頻回首的經曆,讓她如此掙紮,如此悲傷?

“燕姬,”終於,她輕輕開口,“我可以,幫你嗎?”

“幫我?”殷玉瑤神思恍惚,唇角綻出一絲淒美的笑,“這天下,沒有人能幫我,沒有人啊……”

“那麽,”赫連毓婷晶瑩雙眸一眨不眨,“你該學著,自己幫自己。”

殷玉瑤猛然一震!

自己,幫自己。

自己,保護自己。

那些關心過她的人,愛過她的人,似乎,都說過這樣的話。

慢慢地抬起雙手,在眼前緩緩攤開,潔白細膩的掌心,是那樣秀氣而纖弱。

這樣的一雙手,真能握住命運這匹烈馬的韁繩,與之頑強拚搏,並最終,取得勝利麽?

“你能的。”

另一雙手,從旁側伸來,緊緊握住殷玉瑤的。

“你能的,燕姬。”赫連毓婷目光清澈,隱著萬傾浩波,和無邊的堅毅。

不似女子,勝似男兒。

“謝謝你。”

殷玉瑤盈盈地笑了——她的眼神告訴她,她是個堅強的、勇敢的、剛毅的、聰慧的女子。

或許,她所不能做到的,她,完全可以。

她是公主。

流楓最尊貴的公主。

她高貴的出身,賦予了她無上的榮光和力量,這一點,是她殷玉瑤永遠都比不上的。

或許,那個男子身邊的位置,更適合她,而不是自己。

赫連毓婷,感謝上蒼讓我遇見了你,讓我認識了你。

倘若,你能成為他的妻,或許,或許……

她倔強地側過頭,倔強地咽下滿眶淚水。

抽回手掌,殷玉瑤悄悄地摸了摸懷中那軟軟的卷軸。

倘若,能看到他們大婚,倘若,能將這詔書,托付給赫連毓婷,她也算是完成了,對他的承諾。

從此,再無牽掛。

從此,黯然離去,與君生離。

燁京。

流楓皇都。

比之浩京的大氣,觴城的富麗,燁京,則是另一番風貌。

流楓地處乾熙大陸偏西部,幅員萬裏,接壤多國,故而交通發達,各色人等來往不絕。

因為此,燁京的建築格局有些雜亂,異國格調濃鬱,或許在這條街,你看到的是古樸的庭院,轉一條街,所見到的,就是華麗的高樓、或者風味獨特的木房、竹樓,甚至是帳篷……

至於市集上售賣的貨物,也是琳琅滿目,各色各樣,讓人眼花繚亂,難以計數。

一下馬車,那撲麵而來的熱鬧景象,讓殷玉瑤整個人,不由微微一怔。

好久了。

好久沒有呼吸到如此鮮活的空氣。

好久沒有看到如許多熱情的麵孔。

站在燁京城的街頭,你會情不自禁地感慨,活著,真好。

“想逛逛嗎?”赫連毓婷大大方方地表示邀請——這是她的國,她的家,她從小引以為傲的地方,她真的很樂意把它介紹給更多的人,讓大家來欣賞。

“好吧。”殷玉瑤點點頭,難得地被勾起一抹興趣——她還隻有十七歲,少女天性猶存,就算經曆了種種磨折,卻也不能完全磨滅她那顆年輕的心。

“你們,”赫連毓婷轉頭一掃身後的大批禁軍,“先回宮裏去吧,本宮要四處走走。”

“是。”那年輕的將軍倒也利索,並不像他國的將領那般唯唯喏喏,生恐自家公主有事,再說了,這是燁京,天子腳下,有誰敢胡亂生事?

所有的人都撤走了,單留下赫連毓婷和殷玉瑤兩人。

“走吧。”親昵地拉起殷玉瑤的手,赫連毓婷邁開步子。

目光從兩旁的小攤上輕輕掠過,雖然看到了許多精巧的物事,卻沒有一樣,讓殷玉瑤佇足。

她隻是下意識地跟著赫連毓婷往前走,腦子裏卻仍然是空空洞洞的,恍惚精神,始終無法凝聚起來。

“喂,你肚子餓不餓?”在一間門麵堂皇的酒樓前,赫連毓婷停下了腳步,扯扯殷玉瑤的胳膊,“這是我們燁京城最有名的‘百哧樓’,什麽山珍海味,稀世佳肴,無所不有,進去嚐嚐鮮,如何?”

殷玉瑤呆滯地點點頭,任由赫連毓婷拉起她的手,邁過“百味樓”那高高的門檻。

雙足落定的刹那,殷玉瑤猛然怔住。

她不相信。

真的不能相信。

為什麽世上,偏有如許多的巧合?

為什麽她已經鐵定了心,卻偏偏要作這樣的安排?

猛然地,她甩開赫連毓婷的手,轉身數步奔出,衝進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喂!”赫連毓婷愣了愣,當即追出,揚聲大喊,“燕姬!燕姬!你給我站住!”

“百味樓”。

靠窗第六桌。

聽到門口喊聲的刹那,一身冷寒的玄袍男子,猛地回頭,卻隻捕捉到,一抹飛速離去的背影。

似曾相識,卻又如斯陌生。

這裏,是燁京。

這裏,是流楓國。

不可能有自己認識的人。

尤其是,女人。

“殿下?”劉天峰孟滄瀾一齊出聲。

“沒事。”燕煌曦一擺手,舉盞飲盡杯中酒。

他自信耳聰目明,且有過目不忘之能,絕不會看錯。

也就是說,方才出現在門口的那兩個女子,跟自己,毫無關係。

既然毫無關係,又何必理會?

他心中的煩難之事,已經夠了。

殷玉瑤匆匆地飛奔著,甚至可以說,是在狼狽逃躥。

近君情怯。

說的,大概就是她此刻心境的真實寫照。

她的燕煌曦,竟然真的來到了這裏,並且與她,僅有數尺之隔。

可她卻怕了。

可她卻逃了。

因為她不知道,就算站在他的麵前,還能對他說些什麽。

“喂!”衣衫後擺,被人猛力扯住,“你是我的侍女耶,哪有讓小姐追丫頭的道理?”

赫連毓婷呼哧喘氣,不停嚷嚷。

殷玉瑤掙了掙,沒有掙開,再加上全身酸軟,已然脫力,隻得停了下來,飛快地往後望。

是一條渺無人跡的小巷。

她安全了。

“喂,”赫連毓婷翻著白眼,“你到底看到誰了?跑得跟兔子,跟兔子似的?”

“……沒有。”殷玉瑤垂下眼眸,果決地否認。

“沒有?”赫連毓婷抬手搔搔腦袋,“真的沒有?”

“沒有就沒有!”殷玉瑤回答得幹脆利落,甚至有些咬牙切齒。

“好好好,”赫連毓婷擺手,“那,這街你到底逛不逛了?”

“不逛了。”

“進宮?”赫連毓婷偏頭看她。

“嗯。”殷玉瑤點頭——現在,就算流楓皇宮是牢籠,於她而言,也比這燁京的大街安全。

燕煌曦雖然隻有一雙眼睛,但是劉天峰、孟滄瀾,還有自己身後的那些尾巴,保不定隨時都會出現。

還是進宮吧。

現在的流楓皇宮,就是她的世外桃源。

隻要安安靜靜,本本分分地等到燕煌曦中選,等到他們大婚,等到向赫連毓婷,或者是劉天峰他們當中某一個人,交付了懷中的物事,她,就能徹底解脫了。

“公主回宮——”

隨著宮道兩旁禁衛軍的高喊,朱紅宮門緩緩洞開。

赫連毓婷大步於前,殷玉瑤低著頭緊隨於後,邁過高高的門檻,踏進天宇宮。

由於流楓國內,尤其是皇室,男女兩性的地位基本相同,所以,作為流楓國的長公主,赫連毓婷的寢宮緊連太子東宮,在天宇宮的位置也極是顯赫。

流楓國主赫連謫雲,目前膝下共有兩女三子,長女赫連毓婷,年十九,生來性子剛強,於幼年起,便曾立於朝堂之上,聽政議政,十七歲上,於赫連謫雲臥病之時,還曾監國,其幹練的才能,為國內重臣首肯。

次女赫連毓婧,年十三,豆蔻年華,稚氣未脫,聰敏不下於其姐,但卻不好詩書,隻耽於騎射遊樂;

長子赫連毓誠,年十五,性情敦厚,卻少才略,已封為仁王;

次子赫連毓訟,年十歲,因年幼,未顯其才;

三子赫連毓詡,年五歲,尚在孩提,聰穎有餘,才具未知。

是以,赫連謫雲並未急著設立皇儲,故而東宮虛空,待有才者居之。

及至鳴凰宮前,赫連毓婷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殷玉瑤:“瞧瞧,我這地兒如何?”

殷玉瑤抬眸看去,但見翠色滿眼,玉砌雕欄,雖風流清雅,卻無皇家那種懾人之威,當下心喜,不由輕輕點了點頭:“甚好。”

“進去吧。”一到了這裏,赫連毓婷再次恢複常態,拉起殷玉瑤,一同步入。

“公主!公主!”

兩人剛剛邁過門檻,即有一大幫宮女團團圍了過來,口內不住地叫道:“公主,您去哪兒了?嚇死我們了!”

赫連毓婷伸指,在離自己最近的宮女額上戳了一記:“怕什麽?有本公主在,難道還真有人敢動你們不成?”

“誰說沒人敢?”

一聲嗔喝,陡陡地從門外傳來,唬得所有宮女,齊齊跪倒在地:“叩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