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血染金簪

直到秋媽媽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殷玉瑤方才拭去麵上淚痕,從地上站起。

“我說燕姬姑娘啊,”秋媽媽掀簾而進,“外麵的客人都等急了,怎麽你——”

“這就好。”伸手拿過桌上粉撲,補好臉上妝容,又著了件輕紗,殷玉瑤隨即跟在秋媽媽身後,向樓下走去。

“今天的客人,個個身價非凡,你可得小心伺候著。”秋媽媽一行走,一行叮囑,“還有,今兒就別唱那《天圖歌》了,換支曲子吧。”

“嗯。”殷玉瑤眼神飄忽,隨口應道。

此時的她,已經沒有了心。

因為她的心,早隨著那一騎風塵,杳杳而去。

花台四周,果然已經客滿。

卻沒有昨日那種蕭殺緊窒的氣息。

仿佛,來的隻是尋常尋芳之客,別無其它。

登上花台,殷玉瑤隨手撥弄箏弦,唱了支小令。

頓時,喝倒彩之聲四起。

幸得外麵望間與通間的客人隔得都甚遠,若不然,真會有人拿了杯子擲上來。

見狀,秋媽媽趕緊出來打圓場,一麵說著賠笑討巧的話兒,一麵拿眼去瞪殷玉瑤。

清歌曼舞,絕非殷玉瑤的長項。

她隻是燕雲湖畔的水鄉女子,即使心中蘊有詩書,也是幼時父親所授,至於其他,她真的,所知不多。

“不會唱,那就陪爺喝酒。”花台左側第一間巹房忽然洞開,搖搖晃晃奔出一醉漢,扯過殷玉瑤,便將手中酒盞朝她口內灌去。

“咳咳,咳咳咳——”辛辣酒漿一入喉,殷玉瑤頓時劇烈地咳嗽起來,白嫩麵龐漲得通紅。

“喲嗬!”醉漢趁勢伸手在她臉上摸了一把,“這小臉兒,跟羊脂玉膏似的,秋媽媽,今兒個晚上我就要她了!”

“啊?”秋媽媽微愣,紮煞著雙手,“這,這不妥吧?”

“美人兒,跟大爺上樓去。”醉漢哪裏理會,摟起殷玉瑤的纖腰,扔下一疊銀票,拖著她就朝樓上走。

“放,放開我!”殷玉瑤雙眼朦朧,舌頭打結,身子不停地虛晃——從小到大,她滴酒未沾,是以半杯酒入腹,已然醉了三分。

醉漢嘿嘿涎笑,哪裏管她從或不從,願或不願,強掰過她的小臉兒,就朝那紅唇上親-去。

台下,一片猥瑣的笑聲,起起伏伏,夾雜著股股原始的欲望,散發著濃烈的髒汙氣息。

噗——

金簪,筆直地插進肥碩肉身。

滾燙的血,鮮豔的血,流溢滿眼。

“啊——殺人了!殺人了!”

驚亂的叫聲,刹那蓋過了所有的一切……

殺人?誰殺人?用力搖晃著痛脹的腦袋,殷玉瑤毫無意識地拭去臉上血汙,怔怔地看向麵前那張,五官扭曲的臉。

是她。

是她殺人了。

今晨剛剛學會的七殺。

讓她第一次手執金簪,取人性命。

顫抖著雙臂,她一把推開那個已經死去的醉漢,手握金簪,轉身狂奔。

整個紅袖樓,依然在混亂著,居然沒有一人,出手加以阻攔。

殷玉瑤跑了出去。

拖著長長的裙裾,穿過繁華滿眼的街道,一路狂奔。

她殺人了!

她真的殺人了!

原來,殺人是如此簡單的一件事。

難怪有那麽多的人,都習慣用這樣的方式,來處理麻煩。

她殺了人。

那她跟落宏天,跟那些曾經追殺過燕煌曦的人,甚至跟九州侯,便再沒有了任何不同。

身旁叢叢樹影飛速後退,她已記不得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遠。

直到整個世界都黑暗下來,她才停下腳步,抱住道旁一棵大樹,渾身顫栗,放聲大哭!

怕,害怕,一股深濃的恐懼,如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朝她湧來,徹底吞沒了她。

她身如飄萍。

她無依無靠。

這裏沒有燕煌曦,沒有落宏天,沒有母親和弟弟,甚至沒有一個,可以讓她依靠的,傾訴的,相信的人。

她隻有她自己了。

還有手中這根金簪。

染血的金簪。

極力抑製住渾身的顫栗,她拿起金簪,豎放在眼前,死死地盯著它,一動不動。

“喂!”一掌拍來,落於她的左肩上,“你不會是想自殺吧?”

“嗯?”殷玉瑤驀地轉身,眸中凶悍的光芒,轉瞬而逝。

是一個姑娘。

一個眉目斐然,神情間卻帶了幾絲俏皮的姑娘,正用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望著她。

“別過來!”

不清楚是敵是友,但保護自己,已經成了殷玉瑤的第一意識。

後退一步,倒轉簪尖,手臂舉得筆直,殷玉瑤毫不遲疑地對準對方的胸膛。

“嗬,”女子不怒不懼,反而拍掌輕笑,“還真有那麽兩分像模像樣。我說,你是哪裏人?幹什麽的?怎麽半夜更深,還在這荒郊野外晃蕩,不怕被野狼叼去吃了?”

“別過來。”此時的殷玉瑤,還沉浸在因為殺人而引起的負麵情緒中,難以自拔,腦海裏一片混沌,除了保護自己,她已經沒有精力,慮及其他。

“不過去,那就不過去好了,”那女子當真沒有靠近,站立在原地,雙手環胸,“看來,你並沒有打算自殺啊,那,本姑娘不陪你玩了。”

言罷,轉身就走。

吭吭!她赫連毓婷雖然出身高貴,卻也懂得江湖險惡,不該管的閑事,她一定不會去管。

哭聲。

很尖銳很刺耳卻又滿腹辛酸的哭聲,驟然從身後傳來。

赫連毓婷皺皺眉,頓住了腳步。

罷了。

如此深的夜。

如此荒涼的地方。

如此嬌弱的一個女子。

她雖非男兒,卻也自有一股男兒的豪氣,不能棄之不管。

於是,赫連毓婷折身走回,在那女子身邊立定,緩緩開口:“你哭什麽?”

沒有等到女子的回答,樹林之外,已然傳來沸騰的喧嘩聲:“獵獒朝這邊來了,那婊子定是在樹林裏!”

“一定要抓住她,生剝其皮,活飲其血,為少爺報仇!”

倏然地,殷玉瑤抬起驚惶的眸,倉皇四顧,然後朝著樹林深處,拔步飛奔。

“喂!”赫連毓婷追上她,扯住她的胳膊,“你跑不過他們的!”

女子甩脫她的手,仍然加速前進。

“你不是很凶嗎?怎麽現在怕成這個樣子?你的勇氣呢?你的膽量呢?”赫連毓婷大吼。

驀然地,殷玉瑤停下了腳步,目光,刹那鋒利雪亮。

是啊,她已經不是奉陽郡中,那個除了逃,別無他法可施的柔弱女子了。

她學會了七殺。

她已經殺死了一個人。

她還怕什麽?

怕,又能有用嗎?

躲得開身後這些如狼似虎的爪牙,躲得開連續不斷的追索,難道,她還能躲得開自己的宿命嗎?

怕,是沒有用的。

怕,是懦夫的行為!

她不能怕!

唯有——拚死一搏!

看著麵前神情堅毅,堅毅得近乎冰冷的女子,赫連毓婷悄悄地向後退了一步,她知道,已經不需要自己再多說什麽。

無數手執火把的大漢從樹林中奔出,團團將殷玉瑤圍住。

那弱質纖纖的女子,卻全無懼色,手執金簪,昂然以對。

“殺人者,必償命!”為首的大漢叫囂著,“一起上!殺了她,為少爺報仇!”

木棒、鐵棍、鋼刀、長劍,齊齊往殷玉瑤臉上、身上招呼去。

殷玉瑤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那眼裏已經沒有了任何情緒,隻剩雪冷。

“一!”

“二!”

“三!”

……

冷湛的數字,從殷殷紅唇間吐出。

六招。

隻六招。

所有的人都倒了下去。

頸部之上,一道血痕斑駁。

“啪啪啪!”鼓掌的聲音從旁側傳來,赫連毓婷微笑著步出,“果然是身手不凡,呃,你叫什麽名字?”

“燕姬!”

麵無表情,殷玉瑤吐出兩個字。

赫連毓婷眼珠子一轉:“就是那個一曲萬金,唱徹慕州城的紅袖樓頭牌,燕姬?”

“是。”

“有點意思,”赫連毓婷托著下巴,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那個……燕姬,本姑娘正缺一名像你這樣藝高膽大的侍女,有沒有興趣試試?”

“侍女?”殷玉瑤盯著她,眉峰微微揚起。

“對,”赫連毓婷眸光清澈,“隻要你做了本姑娘的侍女,從此以後,在流楓國內,再沒人敢欺負你!”

“流楓?”殷玉瑤一怔,腦海裏閃過的,卻不是什麽侍女不侍女,而是那個揚鞭而去的背影——他所馳騁的那個方向——

西方!

是西方!

流楓國的方向。

也是她此行“回歸”必經的方向。

“我問你一件事。”

“什麽?”

“那些王孫公子,都跑來流楓做什麽?”

“哈哈,”赫連毓婷雙掌一拍,“這你可問對人了!紅袖樓乃慕州消息最靈通之地,難道你就沒有聽說,流楓公主招親的事嗎?”

招親?

兩個字落入耳裏,全身的血液,驀然冰冷。

是招親?

竟然是招親?

燕煌曦,難道此來流楓,竟然是為了——

“你怎麽了?”見她麵色不佳,赫連毓婷踏前一步,取出塊絲巾,輕輕拭去殷玉瑤麵上血漬,“你好像……很難過?”

“沒有。”死死咬住雙唇,把胸臆間那股濃烈的酸澀強壓下去,殷玉瑤倔強地搖搖頭——是不是招親,跟自己有什麽關係呢?雪寰山下,她已經決定,要將他忘記。

不管他們之間曾經有過什麽,那都已經過去,已經過去了啊。

挽不回來了。

強顏一笑,殷玉瑤眸色清寒:“好,我答應你。請問小姐如何稱呼?”

“赫連,毓婷。你可以叫我小姐,或者毓婷。”

“是,”殷玉瑤低頭,“小姐。”

“嗯,”赫連毓婷目露讚賞,輕輕頷首,“做我的侍女,很簡單,亦很困難,就一個字概括之——忠,我要你,絕對地忠誠,明白麽?”

“是!小姐!”深深一鞠躬,殷玉瑤眸中,已經清冷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