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贈卿蘭花香

密林幽靜。

佇立原地,殷玉瑤看著落宏天移石封徑,瞬爾布竹成局,不由得想起數月前奉陽郡的柳府之中,自己誤闖九絕林的事來。

“可以了。”

直到一切完備,落宏天方劈下一截竹枝,削成劍狀,遞到殷玉瑤手中:“我們開始。”

殷玉瑤手執竹劍,雙足分開,按照落宏天的示範,踏天罡地位,頭頂百會向天。

“一!”

落宏天一聲低斥,手中流霜劍筆直刺出。

“二!”

殷玉瑤緊隨其後,雖暫時無法領會個中奧義,卻傾了全力去銘記。

因為,她很清楚,這對自己,很重要。

隻有七招。

落宏天連教了九次後,收劍於身後,回頭瞧向殷玉瑤:“可都看清楚了?”

“嗯。”殷玉瑤點頭。

“你練給我瞧瞧。”

竹劍揮起,在清澈陽光下,帶起幾許回風,衣袂飛揚,體態婀娜。

“如何?”做完一套-動作,殷玉瑤凝眸去看自己的“師傅”。

輕咳一聲,落宏天斂去麵上微紅,側頭將視線移開:“還行。回去後你自己日夜勤加練習,若是純熟了,即便是九州侯,也不能輕易近了你的身。”

言罷,提腳便走。

“落宏天,”殷玉瑤追上來,急急地喊,“你這就走了?”

“對。”落宏天頓足腳步,背對著她,“世間人心險惡,你要時時謹慎。”

殷玉瑤“哦”了一聲,又道:“你雖教了我劍法,可我還沒有合適的劍呢。”

“你頭上金簪,便是最好的利劍。”落宏天冷然語道,然後數掌揮出,解了林中殺陣,躍向空中,禦風而去,唯餘一句話,在空中久久盤旋:

“七殺。記住,這套劍的名字,叫七殺。若七招用盡,你仍不能置對方於死地,那麽殷玉瑤,你就等著,為自己收屍吧!”

幽林寂寂。

落宏天,已去。

呆呆地立於篷篷翠竹中,殷玉瑤麵色恍然。

這個琢磨不定的男人,總是帶給她無窮無盡的眩惑。

正如當初,他那麽執著地要殺燕煌曦,再到後來,他那麽執著地幫助著他們。

似乎一切,看起來毫無情由。

可她,卻始終不曾懷疑過他的用心。

即便他的一舉一動,真的可能隱伏著別的暗謀。

她卻仍然將他視作朋友。

可以值得信任的朋友。

現在,愛人走了,朋友也走了。

天地之間,似乎僅剩了她一人。

不知道能去哪裏,也不知道,該去哪裏。

簫聲,行雲流水般的簫聲,緩緩地,從林外傳來,飄進她的耳中。

恍若一縷春風,蕩平心間的孤寂。

殷玉瑤抬起了頭。

慢慢地朝樂音來源處走去。

密林出處,一片波光粼粼,亮了她的眼。

嗬——殷玉瑤不禁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仿佛刹那之間,回到了她所再熟悉不過的燕雲湖畔。

采下路邊一叢蒲公英,隨意吹動著,她信步走去。

一葉扁舟。

輕漾於水麵。

立於其上的男子,錦衣煥然,麵容如玉。

仿佛已經忘卻凡物,將所有的精神意氣,都融入了這湖光,這天色,這一帶碧水,以及那寬博雍容的簫聲之間。

殷玉瑤怔怔地看著他。

並非為他俊逸非凡的風采,並非為他宛若天籟的樂音。

僅僅是為他唇邊的那抹笑。

一種虛懷若穀,甚至可以兼納整個天下的笑。

十七年。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男子。

哪怕是淵博若父親殷騰渙,哪怕是高傲如大燕四皇子燕煌曦,冷毅如天下第一殺手落宏天。

都不能有那樣的笑。

一種溫和得,即使天崩地裂,依然泰山巍巍般的笑。

是對自己的肯定,亦是對人世的肯定。

殷玉瑤幾乎有些癡迷了。

曲終船駐。

卻沒有靠岸。

隻是在水中央泊定。

那男子眸光淡淡,朝她看來:“姑娘,要在下送你一程麽?”

殷玉瑤張張嘴,然後搖頭。

“姑娘,小心身後。”溫聲叮囑一句,男子袍擺微動,輕舟在湖麵劃出一串漣漪,杳然而去。

小心身後?

雙足立定,殷玉瑤轉頭朝後方看去。

竹影深深,並不見任何異常。

隻有兩抹錯竹而來的身影。

一黑,一白。

原來,是他們。

是他們來尋她了。

抬起手,果決地拔出髻上金簪,殷玉瑤眸中閃過一絲決絕,凝立如山。

若是昨日,他們來,或許她會,乖乖地跟他們走。

但是今時,她已經有了一搏的意識和膽氣。

她要讓他們知道,她殷玉瑤,不再是從前那個軟弱可欺,任人宰割的鄉野女子。

就算她最後,終逃不脫宿命,終是要被送上那高高的祭台,她也要為自己抗爭!

黑白二人來得極快,眨眼已出現在湖岸邊。

左邊的白衣人睨了殷玉瑤一眼,發出聲輕咦。

“殷玉瑤,跟我們走。”

黑衣男子冷冷啟唇,話聲冰寒。

“不。”

殷玉瑤隻吐了一個字,後退,手中金簪揚起。

“不自量力。”黑衣男子冷哂,抬臂一掌揮出。

然而,那銳利的金簪,硬是穿透了渾厚的頸氣,直抵他左胸要穴。

黑衣男子麵色甫變,疾喝:“天璽,一起上!”

“看來,隻能一起上了。”白衣男子眯眯眸,點頭認可,旋即淩空飛起,從另一側抓向殷玉瑤。

半空中,悠悠然一聲清吒:“兩個大男人,聯手欺負小女子,真是大煞風景!”

撲向殷玉瑤的淩厲氣勢頓鬆,黑白二人同時後撤,冷目看去,卻見殷玉瑤身側,已多出一名氣度不凡的男子,持簫而立,儀態翩然。

“納蘭?”白衣男子視線輕輕掠過對方的衣角,唇中一聲淡哂。

男子笑而不答,一手負於身後,微微躬身。

“此事,爾最好不要插手,否則,恐遺禍貴國。”

納蘭照羽麵色不改,微微淺笑:“我說過要插手幹預了麽?我隻是,不想讓人壞了心情,損了這美景。你們要拿人,隻管拿便是。本公子求的,乃是公道。隻要你們其中一人出手,能將這小女子拿下,本公子便即離去,絕不多言一句。”

黑白二人對視,然後齊齊轉身,隱入竹林深處。

“咦?”納蘭照羽輕喟,“居然就這麽走了?難得難得。”

“多謝公子仗義出手。”殷玉瑤提步上前,款款拜倒。

納蘭照羽眸光在她臉上輕盈盈一轉:“姑娘,你可知,這隻是開始?”

“公子?”殷玉瑤抬頭,惑色滿眸。

“他們不會罷手的。”納蘭照羽話語間,隱有歎息之意。

“我知道。”殷玉瑤垂眸。

“姑娘接下來,將往何處?”

殷玉瑤搖頭。

“不若,仍回紅袖樓吧。”

“公子?”殷玉瑤再次抬頭。

“送你。”納蘭照羽也不解釋,隻抬手輕彈,一朵淡紫色的蘭花,在空中劃過輕弧,落在殷玉瑤的手背上,旋即粘住,滲入肌膚。

“染了這花,可就是我納蘭照羽的人了。”殷玉瑤唇間的疑問尚未出口,對方忽然朗笑出聲,袍擺微動間,整個人已經向空中飛去,如天際點鴻,隱沒無蹤……

這——

殷玉瑤默立原地,呆呆地看著那朵意態優美,散發著淡淡幽香的蘭花,憑空生出無限的眩惑,還有一縷,極淺極淺的——安心……

很安心。

不知道從何而起的安心。

“納蘭照羽,”看著從幽林間步出的男子,歸泓摸著下巴,“我不懂,你是吃飽了撐得沒事做,還是——傾金淮全國,博佳人一笑?”

“那你呢?”納蘭照羽不答,反詰道,“巴巴地跟著我跑到這裏來,難道僅僅是為了逞口舌之快?”

“……我嘛,不過就好奇。”歸泓眨巴眨巴眼,“看看能不能撈點油水,賺點噱頭。”

“噱頭沒有,大頭倒有幾個。走吧。”納蘭照羽說著,上前用手中玉簫敲了敲他的肩。

歸泓倒也不深究,一行走,一行轉開了話題:“國宴的日子就在五日後,你還在慕州悠哉遊哉著,到底是去啊,還是不去?抑或存心想氣死你家老頭子?”

“去,怎麽不去?”納蘭照羽語笑翩翩,“我納蘭照羽乃天下第一風雅之人,怎能不去瞅瞅那流楓公主的無雙美貌?不是還有五天麽,千裏急馳,怎麽也趕得及。”

“那我就恭聆佳訊,跟在你身後準備著討杯喜酒喝了。”

“希望希望!”

“但願但願!”

兩人勾肩搭背,說笑著走遠,將那如黛青山,如煙碧水,遺於蒼茫天地間。

紅袖樓。

剛剛踏進大門,秋媽媽便咋咋呼呼地迎了上來:“我說燕姬姑娘啊,你這一大早的,跑哪兒去了?忙得秋媽媽我,可是磨破了嘴破,說啞了喉嚨,才把外邊那幫大爺們送走,他們可都說了,明兒個還來呢,你可不能再憑白撂挑子,否則我這紅袖樓的招牌,可就砸在姑奶奶你手中了!”

“我知道了。”微微點了點頭,殷玉瑤提起裙幅,朝樓上走去。

回紅袖樓的途中,她已經想得很明白,納蘭照羽讓她回紅袖樓,必有其緣故。

既然現在自己無路可去,不若就按他所說,先回樓中呆著,再作定奪。

淡薄的陽光穿透輕紗,樓下的喧囂,再次傳來。

坐於妝鏡前,拈起花鈿,正要貼於額心,一陣驚疾的馬蹄,忽然震動紗窗,顫顫鳴響。

“喲!快看快看!好個英武的公子哥兒,愛死個人了!”

“喂!公子,公子,下馬歇歇腳吧,好飯好茶,還有最美的姑娘!”

“駕——”

隻有一個字。

削金碎玉的一個字。

手中的花鈿,連同手邊的妝盒,一同墜地,泠泠有聲。

殷玉瑤踉蹌著起身,撲到窗邊,用盡全身力量,推開薄薄的窗扇。

卻,隻看到一抹淡淡的,已經遠去的背影。

沉穩剛毅,偉岸如山。

煌曦——

那兩個浸了血的字,生生卡在了喉嚨口——

淚水,刹那間已經模糊了眼簾。

她不敢肯定啊,不敢肯定,那是不是自的錯覺,是不是一場空夢。

馬上男子迅疾回頭,所見處,卻隻有滿樓招展的紅袖,微蹙了眉頭,燕煌曦毫不猶豫地轉眸,策動韁繩,禦風而去。

窗扇合攏,殷玉瑤纖柔的身子慢慢滑向地麵。

珠淚滾滾。

陣陣驚痛如根根鋼針,在胸膛裏流躥。

她以為自己忘了。

她以為自己做得到。

卻不想,僅僅隻看到他的背影,那麽倉皇的一顧,就徹底亂了好不容易清冷下來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