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娥眉掌上輕

“燕姬姑娘,可以開始了麽?”

擦著額上的汗珠子,秋媽媽蹬蹬蹬上了綺樓。

欄邊,伊人獨立,倩影妙曼。

“再等等。”

清清冷冷三個字。

“呃——”秋媽媽眼珠亂轉,囁嚅半晌,卻終不敢把腹中的牢騷吐出來——今日全都得指望這位姑奶奶,要是把她得罪了,撂挑子不幹,那外邊的爺們兒,估計得把她這把老骨頭都給拆散了。

“秋媽媽——”樓下傳來一聲響亮的喊,“時辰到——”

“燕姬姑娘!”汗水流得更加歡快,幾乎衝毀臉上厚厚的妝容,秋媽媽略略發福的腰身,像篩子般不住地抖啊抖,就差沒跪下來叩頭了。

纖腰一擺,女子已經轉了身,蓮步步姍姍,下樓而去。

秋媽媽緊隨其後。

花台側畔。

巹房之中。

天色雖還未黑盡,卻已燃了燭台。

用納蘭照羽的話來說,為照紅妝。

納蘭照羽是個風雅的人物。

不是風流。

他愛美人。

尤愛多才多藝的美人。

所謂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是他這麽些年,一直尋尋覓覓的。

此次,自金淮入流楓,也無非就為了兩個字——美人。

娥眉掌上輕,顰顰舞腰瘦。

欣欣悅君意,但得兩心知。

便是他納蘭照羽,對美人的認知。

此刻的認知。

“這燕姬,架子還真大。”

對麵英武的男子,閑閑開口,唇角勾著抹淡笑,意態慵懶。

“隻要是美人便好。”納蘭照羽輕啜了口葡萄美酒,半臥錦榻,舒展開四肢,使得那俊逸非凡的麵容,更顯得風姿燁然。

歸泓目光在他臉淺淺一轉,忍不住低歎了口氣。

“怎麽?”納蘭照羽微笑,“又有高論?”

“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爾非女子,否則,吾必求之。”

納蘭照羽哈哈朗笑:“是男子,爾亦可以求啊,本公子來者不拒。”

歸泓頓時瞪大了眼——這小子,莫真不是——?

正說著,外麵忽然傳來一聲清喊:“燕姬姑娘到——”

飄緲樂音,如絲絲清泉漾過,湮寂了所有的聲囂。

那女子,踏蓮花著彩裘,翩翩而來,步態婀娜。

嫵媚的眉眼,卻凝結著淡淡霜冰。

豔若桃李,冷若冰霜,猶不足語之。

“果然,是美人。”

雖隔著一層輕紗,納蘭照羽仍然看得分明。

箏聲起。

歌喉輕囀,唱的卻是:“……天途也,蒼蘅之北,大地以西,光耀日月,七虹禦山川,九龍騰銀河。皎皎蓮華綻雲霄,燁燁蓮晷勝赤烏。入我門者位列神極,逍遙八方靈體合一……”

花台內外,針落可聞。

那一字字一句句,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環顧每一個客人,或呆或傻或癡,亦不知,是為那女子絕色麗容所動,還是被她曼妙的歌喉,抑或僅僅是唱詞,掠去了魂魄。

唯有納蘭照羽,輕輕吐出兩個字:“可惜。”

曲罷。

台上女子衝著四周團團一福,飄飄然而去,竟不再理睬那些一擲萬金的公子哥們。

沒有掌聲。

沒有抱怨。

這次登台獻藝的結果,竟是一片蕭寂。

客人們相繼離去,竟無一人,留下追問那女子的來曆。

“走吧。”納蘭照羽興味索然,扔了酒盞起身。

“怎麽?”歸泓拿眼瞪他,“不去看美人?”

“美則美矣,卻已無魂,看之何義?”納蘭照羽如是答。

歸泓搔了搔腦袋——很多時候,他還真是搞不懂,這小子到底在想些什麽。

難道一萬兩金子,就這麽泡湯了?

“喂!喂!”推開麵前的方桌,歸泓提步追了出去。

紅袖樓。

樓頂。

屋脊之上,落宏天靜靜地躺著,雙眸漆黑。

沒想到,是她。

沒想到,她會以如此聲宏勢大的方式出現。

並且,是在這樣的地方。

殷玉瑤,你怎麽了?

你不再愛了嗎?

你不想愛了嗎?

還是你,愛得太深了嗎?

竟然不惜以毀滅自己的方式,去換取他的成功,他的輝煌?

你執著如斯,烈情如斯,可他,會理解嗎?會知道嗎?會記得嗎?

抑或,你做這一切,原本就不為他的理解,他的知曉,他的銘記?

而隻是,因為愛。

因為愛而已。

下意識地,落宏天握緊了鐵拳,片刻縱起,幾個騰挪間,已消失在蒼茫暮色之中……

拭去麵上傅粉,拔下金簪,握於指間,殷玉瑤,現在的燕姬,端然不動,背對著水晶珠簾。

“說。”一縷銀絲,突如其來,穿透珠簾,纏上她弧線優美的脖頸,“後麵,是什麽?”

慢慢地,殷玉瑤轉過頭,對上那人暗紅的眼。

“嗬嗬,”她忍不住低笑,“侯爺,好久不見。”

北宮弦一怔,雙眸微微眯起。

他自認這一生,閱盡紅粉佳人,卻亦在麵前女子那瑩澈的眸光中,心魂一蕩。

不懼於頸上的微痛,不懼於對方的威懾,殷玉瑤站起了身,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跟前,抬指,挑起男人的下頷,嫣然巧笑:“侯爺,想知道後麵是什麽?”

黑眸一緊,九州侯右掌一揮,女子肩上輕薄錦紗,無聲滑落,露出宛若玉雕的香肩。

果然是,活色生香,勾魂異常。

九州侯的眸色,更加深了。

他探出了手臂。

繞過女子的纖腰,猛力一鎖。

痛,很痛,卻不是來自身體,而是心底。

雙眸微垂,輕顫的長睫在臉龐上投下淡淡青影。

輕輕地,她攀住了他的肩,極盡妖嬈。

或者說,是勾引。

她在勾引。

勾引這個曾經將自己推入地獄的男人;

亦是燕煌曦最大的敵人。

她要勾引他,讓他心醉神迷,然後——

握住金簪的手,微微顫抖,關節處開始泛白。

她必須,一擊而中。

她必須,替燕煌曦除掉這個最大的敵人。

這,也是她今番登台獻藝,最大的目的。

她太清楚他的急切,他的不奈,也明白他,從來不曾將她這麽個弱女子,放在眼裏。

若在以前,她真的不敢有如此大膽的舉動,但是現在,她敢。

並且能。

深埋於無極峰下的九天九夜,給了她無窮無盡的力量,讓她深信,自己,可以做到。

隻要殺了九州侯,哪怕她會立即灰飛煙滅,哪怕她會被相繼而來的誰誰誰立刻抓走,哪怕會落入蓮熙宮人手中,重回那無邊暗獄,於她,亦已然足夠。

可是,當那男子的堅挺與火熱抵住她的柔軟時,她仍然是慌了,仍然是驚了,亂了!

她想哭,想逃走,卻發現全身酸軟無力,竟提不起任何力量。

九州侯桀桀的怪笑在耳邊響起,像是來自幽冥鬼府。

她到底還是不夠冷靜,不夠成熟,和她所愛的那個人一樣,因為低估,所以,即將遭遇覆滅。

救我!

誰能救我!

煌曦,快來救我!

她惶然地大喊,卻隻能睜大雙眼,發不出任何聲音。

然而,世間終有奇跡。

那一劍,來得極快極快。

直取九州侯的後心。

淩厲至極,凶悍至極。

隱了拚死一搏的決絕。

第一時間,九州侯反手,將懷中的女子給推了出去。

對於女人,除了那一個,他再沒有半分憐惜,隻有利用。

對方似乎也早料到他會如此,劍勢疾收,鐵臂一揚,已然將殷玉瑤抱在懷裏,從破開的窗扇中,疾掠而出。

慢步走到窗前,北宮弘看了一眼那深沉的夜,雙眸,黑凝如萬丈深淵。

“煌曦……”緊緊抱住男子的腰,殷玉瑤全身驚顫,聲聲呼喚著那個名字,“煌曦……”

對方卻沒有回應,隻是從一重重屋簷上,飛速掠過。

“砰——”

落地的瞬間,男子亦放開懷中女子,重重一把將她砸在地上。

“煌曦?”抬起驚惶的雙眼,殷玉瑤顫巍巍看去。

卻——哪裏有煌曦?

哪裏是煌曦?

那是落宏天。

與她在雪寰山中,分別不到一月的落宏天。

“失望了?”男子眸色森寒,隱著無邊的怒火,“殷玉瑤,你以為你是誰?刺客?殺手?英雄?你到底有沒有長腦子?”

“我……”在對方那梟悍的目光中,殷玉瑤不由向後縮了縮。

滿眼委屈。

珠淚盈盈。

“哭!就知道哭!”落宏天焦躁地來回走動著,“殷玉瑤,你就不能聰明一點?狠絕一點?”

“……我會的。”

夜色中驟然響起的聲音,讓他停下了腳步。

轉頭望去,卻見那女子已是一臉清冷。如玉容顏上,不見半絲淚痕。

落宏天怔住。

“教我。”殷玉瑤撐著地麵站起,走到他的麵前,眸光凜冽,“怎麽做,你教我。”

微微地,落宏天深吸了口氣。

她果然是不一樣了。

可是為什麽,看到這樣的她,他反而心痛,反而有一種淡淡的悵惘。

她有錯嗎?

一個女子,柔弱有錯嗎?渴望被人憐愛,被人保護,有錯嗎?

沒有錯。

她沒有錯。

錯就錯在,她愛上的那個人,是燕煌曦。

偏偏是燕煌曦。

所以她,注定要受無窮無盡的折磨,注定要以一副柔肩,去擔這天下風雲。

落宏天張張嘴,想說什麽,卻忘了言語。

或許,是他道不出。

“你不肯嗎?”女子兀自執著地看著他,“你覺得我笨,不想教我嗎?”

“倘若,”落宏天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我不教你,你會怎麽樣?再回去找九州侯,用你這愚蠢的辦法,去引起他的注意,然後尋機殺他?”

殷玉瑤垂眸,半晌抬起:“我……去找別人。”

“找誰?”

“不知道。”

落宏天暴走,抬手摁住女子的肩膀,深深地凝視著她:“殷玉瑤,你聽清楚,我教你,我可以教你,我一定教你,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

“學會,保護你自己。”

殷玉瑤一怔。

這句話,她聽過。

在另一個男人那裏。

在一個名叫燕煌曦的男人那裏。

他,亦是這樣說的。

那是酈州大營之中,西南軍與穎軍即將開戰之前,他也是這樣叮囑她:

殷玉瑤,你要學會,保護你自己。

“好。”

定定地點頭,殷玉瑤的神情,一點點變得堅毅,甚至是,決絕。

落宏天閉上了眼眸。

雖然,這樣的安排,不是他想要的,可是他——迫不得已。

他不能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即使能守,他亦還不夠強大,強大到能與整個世界為敵。

所以,殷玉瑤,如果想得到你心中的幸福,那麽,你自己一定要變強,變得更強,變得比任何人,甚至是,那個你所愛的人,都還要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