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輸不起

原來,他並沒有走遠。

原來,他隻是靜伏在暗處,想借他人之手,逼殷玉瑤說出實情。

不想先是紫衣人,後是蝶姬,接著連燕煌曦這個正主也出現了,還在最緊要的關頭察覺了他的存在,迫得他不得不現身。

天光收盡,夜幕降臨。

相峙而立的兩名男子,一樣地冷,一樣地傲,從骨子深處,散發著一股遺世獨立,舍我其誰的霸氣。

霍霍劍影破天,樹林間卷起陣陣罡風,無數細碎的枝葉從殷玉瑤腮邊掠過,擦出道道細碎的血痕。

高手對陣,最忌分心。

此一戰,落宏天是全神貫注,但燕煌曦卻做不到,因為,在竭力迎戰落宏天的同時,他還得顧全殷玉瑤的安危。

幸好落宏天不是個陰損之人,雖早已看出他的弱勢,卻並沒有像一般殺手那樣,選擇從殷玉瑤下手,而是與燕煌曦正麵過招,拚死搏殺。

數招過後,燕煌曦也明了了落宏天的心意,搶進猛攻幾招,拉著殷玉瑤跳出圈子,將她推至一棵杪樹後,再次挺劍迎向落宏天。

緊緊地抱著樹幹,殷玉瑤一眨不眨,注視著已經旋成一團的兩人,生怕錯漏了任何一個細小的環節。

燕煌曦,你不能輸,一定不能輸!

雙手不知何時已然鬆開,合攏放在胸前,殷玉瑤目光虔誠,在心中不住地祈禱著。

但是事態,卻沒有朝著她期望的方向發展——落宏天畢竟是經曆嚴酷訓練的殺手,體力和技巧上,終是勝燕煌曦一籌,尤其是經過長時間的激烈搏鬥,燕煌曦顯露的破綻越來越多。

隨著“嗤”的一聲輕響,月白錦袍被淩厲劍氣撕裂,燕煌曦的右臂上,隨之綻出一條血口,殷殷血漬很快浸出,染紅衣袍。

滿空劍光頓收,流霜劍劃出長長的弧線後,歸劍回鞘。

冷凝視線淡淡投落在燕煌曦臉上,落宏天極緩極慢地吐出四個字:“勝負已分。”

燕煌曦麵色沉冷,身形屹立如山。

“你怎麽樣?”顧不得許多,殷玉瑤匆匆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低頭查看著他的傷勢。

慢慢地,燕煌曦抬起左手,倒轉劍柄,對準自己的胸口。

殷玉瑤大驚:“你,你要做什麽?燕煌曦,你千辛萬苦從重重包圍中衝出,難道要因為一場小小的輸贏,就將性命葬送在這裏?”

“輸,就是輸。”燕煌曦麵無表情,輕輕吐出四個字。

遽風乍起。

數點寒星,驟然從燕煌曦袖中射出,直襲落宏天。

落宏天雙瞳一緊,身形驟然往後仰倒,呈水平姿態迅疾倒射,險險避開來勢洶洶的攻擊,等他化解自身危難立住身形,再度凝目朝樹林間看去時,除了幾片飄零的殘葉外,幽森的樹林間,已經空無一人。

十指猛然攥緊,發出“哢哢”的碎響,落宏天眸中迸射出噬血的冷芒,站在原地佇立半晌,方才轉身,無聲無息地遁入夜色之中。

“你怎麽樣?”

縱橫連綿的田埂間,幾堆高高的稻草堆中。殷玉瑤看著麵色慘淡如紙的燕煌曦,神情急切地連聲追問。

“我沒事。”燕煌曦牙關緊咬,雙眼微閉,“……隻要休息一下就好。”

“你好好躺著,千萬別亂動。”殷玉瑤叮囑一句,鬆開他的手臂,剛要起身離開,卻被燕煌曦伸手拉住,“你……去哪裏?”

“找草藥。”

“草藥?你會?”

“懂一點點,你放心吧,我不會胡來的。”輕輕抽出手腕,殷玉瑤腳步輕快地走出草堆,開始在枯旱無水的田地裏四處找尋起來。

空中的雲影緩緩飄移著,露出小半邊月牙,就著淡淡的天光,殷玉瑤很快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提著一篷還帶著泥土的雜草,奔回燕煌曦身邊。

“就這?”燕煌曦微微睜眸,掃了一眼她手中的東西。

“你別小看它。”殷玉瑤不理會他不太好看的臉色,將“雜草”連同黃泥一起,在膝蓋上搗碎,一層層糊在燕煌曦的傷口上,然後仔細地觀察著他的神情,“怎麽樣?現在覺得如何?

燕煌曦眸中閃過一絲異光,卻沒有答話,隻是漠然地哼了一聲,以示肯定。

“糟糕,”殷玉瑤的目光忽然落在他的小腹上,“這兒怎麽也出血了?”

說著便伸手去解燕煌曦的腰帶,卻被燕煌曦“啪”地打開:“你做什麽?”

“當然是幫你治傷了。”殷玉瑤滿臉的莫明其妙,“難怪你會打不過落宏天。”

“誰說我……”燕煌曦一聽,胸脯頓時劇烈地起伏起來,接著又是一陣猛烈地咳嗽,“誰說我打不過他?”

“好好好,你行,你有本事,你天下第一,行了吧?”殷玉瑤好笑地搖搖頭——沒想到堂堂大燕四皇子,竟如此好勝。

“喂喂!”直到腹部上冷涼之感傳來,燕煌曦方才回過神,又惱又怒地道,“大膽!本皇子要,要殺了你!”

“行啊,”殷玉瑤已經迅疾地給他腹部傷處塗上藥草,輕輕係上腰帶,縮回雙手,還朝燕煌曦吐了吐舌頭,“反正你早就打算這麽做了,不差這一次。我就坐在這兒,等你來殺!”

“你——”燕煌曦眼中滿含怒色,卻絲毫沒有當日連心島上,那淩厲的殺意,隻是直直地盯著殷玉瑤,仿佛要在她身上戳出兩個窟窿來,“膽大包天的女人!”

“是,”殷玉瑤點頭,“我的確膽大包天,否則你也沒命活到今天,早死在燕雲湖裏了!燕煌曦,不管怎麽說,我總算救過你一命,所以——”

“所以什麽?”

“所以我希望,在這件事結束以後,你能幫我做一件事。”

“哦?”燕煌曦俊朗的眉頭高高挑起,眸底輕漾起幾絲不屑——原來這丫頭費心心思,是想向他討賞,他倒要瞧瞧,她會如何地獅子大開口。

“我要你幫我找到母親和弟弟,讓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地離開。”

“然後呢?”

“然後?什麽然後?”殷玉瑤眨眨眼。

“就這樣而已?”

“沒錯,就是這樣而已。”

燕煌曦沉默了,任他千思萬想,也沒料到這小小女子想要的,竟然僅此而已。

是他錯看了她?

“好,我答應你。”良久,燕煌曦坐直身體,麵色鄭重地吐出五個字。

“那就好。”殷玉瑤頓時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笑容如花綻放。

“難道,”燕煌曦冷睨著她,忍不住追問道,“你就沒有想過,向我討要黃金萬兩?錦衣玉食?華廈高堂?”

“我所在乎的,隻是家人的平安,至於其他的,與我何幹?”殷玉瑤眸光清澈,“況且父親一生心心念念的,就是我們能過上平靜安寧的生活,至於世間的富貴榮華,並不是我殷玉瑤想要的。”

“那麽,”燕煌曦的眸色又深了兩分,“你想要的,是什麽?”

“是——”殷玉瑤偏偏腦袋,“奇怪了,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不想說,那就算了,”燕煌曦聳聳肩,滿臉的無所謂,“不過從現在起,你得寸步不離地跟著我。”

“為什麽?”

“我怕你離開我不到十步,要麽,被人抓去喂了老鼠,要麽,被人迷得暈頭轉向,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

“原來你——”殷玉瑤高高跳起,伸手指著燕煌曦的鼻子,“什麽都看到了,那你為什麽不出手?就是為了躲起來看好戲嗎?”

“是——”燕煌曦點頭,“我就是想好好看看,你這個傻瓜能挺到幾時,沒想到,人家一曲迷魂,你就神智大亂了。”

“你還說!你還說!”殷玉瑤俯腰抓起幾把泥土,不管不顧地灑到他臉上,“要不是因為你,我會被那些人這麽欺負嗎?”

“野丫頭,你的膽子還真不小,知道我的身份,也敢如此妄為!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殷玉瑤揮舞的手臂猛然凝住,微微怔了怔,側身在草堆上坐下,轉眸看向遠處:“我姓殷,名玉瑤。”

“殷玉瑤?好,從現在起,你就是本皇子的貼身侍女,在本皇子返回浩京之前,你最好安守本分,乖乖呆在本皇子身邊,哪兒都不許去,聽明白了麽?”

“明白了。”

“大聲點兒。”

“明白了!皇子殿下!”

月兒再次藏進濃密的雲層裏,深鬱的夜色模糊了大地上所有的一切,包括那對懵懂相遇,到此際仍不明白命運玄妙的年輕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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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酈州大營?”已是一身男裝打扮的殷玉瑤瞪大雙眼,好奇地看著眼前一座座堡壘似的帳篷。

“別多問。”燕煌曦嚴厲地掃了她一眼,帶著她直奔帥帳,急著將聖旨之事告訴外祖父。

帥帳之中,鐵黎正端坐案後,雙眉緊蹙地盯著手中的信函,滿麵凝重。

“外祖父,”燕煌曦上前,微微躬身,“我回來了。”

“曦兒?”鐵黎抬頭,神色稍鬆,從椅中站起,“事情辦得如何?”

燕煌曦沒有回答,而是轉頭看向默立在身後的殷玉瑤,示意她上前:“快來,拜見鐵大將軍。”

殷玉瑤先是一怔,繼而踏步上前,朝著鐵黎側身一福:“民女殷玉瑤,見過鐵大將軍。”

“她——”鐵黎的眉頭高高隆起,“是怎麽回事?”

不待燕煌曦答言,殷玉瑤已然脆聲言道:“民女知曉聖旨的下落。”

“什麽?”鐵黎神色陡變,視線繼而落到燕煌曦臉上,“她就是你在燕雲湖上遇到的那個女子?”

“是。”燕煌曦頷首,“是她拾起我落在連島上的聖旨。”

“那,聖旨現在何處?”鐵黎不由屏住了呼吸,虎眸一眨不眨,緊緊地盯著殷玉瑤。

“在——”殷玉瑤剛要出聲,鐵黎忽然抬臂,隨手抓起一支令箭,擲向帳頂。

但聽得“當”地一聲金屬交擊,令箭直直墜落,重重掉在地上。

帥帳之中霎時一片沉寂。

“上麵有人?”燕煌曦滿眸冷然,徐徐吐出四個字。

“想不到,他們連我這戒備森嚴的大營都敢闖。”鐵黎眉頭深鎖,嗓音緩沉,“看樣子,這酈州大營,也不安全了。”

“外祖父,您的意思是?”

“出海。”鐵黎吐出兩個剛硬至極的話來。

“出海?”殷玉瑤和燕煌曦俱是一怔——在這個時候,在這個最敏感最危險的時候,出海?

“是的,”鐵黎口吻決然,毫無商量的餘地,“就是出海!”

祖孫倆對視良久,終於,燕煌曦緩緩地點點頭:“好,我出海。”

“明日一早,我會讓副將林昂,率領兩百名兵士,親自護送你們前往碼頭。”

“是,外祖父!”燕煌曦再沒有多言,朝著鐵黎一拱手,轉身帶著殷玉瑤疾步退出大帳。

夜深,千帳燈。

搖曳的光影投在殷玉瑤潔皙的側臉上。

“為什麽要出海?”看著對麵神情慵懶的男子,她終是忍不住問出口。

“不知道。”燕煌曦毫不吝惜地給予答案,卻是毫無用處的答案。

“不知道?”殷玉瑤頓時瞪圓了眼,“不知道你還去?”

“外祖父征戰沙場多年,他讓我們這麽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們隻要依言行動就好。”

“是嗎?”殷玉瑤暗自咕噥一句,掩唇打了個嗬欠,“那——今天晚上我睡哪兒?”

“這兒嘍。”

“這兒?”再次瞪大水靈靈的眸子,殷玉瑤晃著頭左右環視,“隻有一張床噯,怎麽睡?”

“兩個選擇,”燕煌曦豎起兩根手指,在她眼前一晃,“第一,和我一起睡床;第二,睡地上。”

“和你一起……睡床?”看著某人那張眉飛色舞的臉,殷玉瑤不由暗暗腹誹。

“怎麽樣?考慮清楚沒有?”某人挑起眼角,斜睨著她。

“我——”殷玉瑤齜齜牙,“睡地上。”

“隨便。”燕煌曦脫去外袍,走到榻邊往上一趟,大張旗鼓地占據了整個床鋪。

掃了某人一眼,殷玉瑤站起身,走到帳壁邊,取下掛在上麵的兩張獸皮,選了塊幹燥的地麵鋪開,權充臥鋪。

連日的奔波,她真的是累了,頭一沾毛乎乎的獸皮,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燭火忽閃忽閃地跳躍著,勾勒出少女優美的側部輪廓……

躺臥在榻上的燕煌曦,忽地慢慢坐起,悄無聲息地下了床,一步步,走到殷玉瑤身邊,俯頭凝視著她——

直到此時,他方才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樣。

燕雲湖上,匆匆忙忙視線交匯,在混亂的情形中,他誤打誤撞地上了她的船,然後暈厥,是她不計較他陌生人的身份,出手相救,還幫他逃脫大內侍衛的追殺。

然而,他卻不敢信她。

直到現在,仍然不敢。

因為他無法判斷,她是不是某方勢力設下的局。

一個環環相扣,引他入陷的局。

這也是連心島上,他想殺她的另一個理由。

“為什麽殺我?為什麽要殺我?”她怒問蝶姬的話,突兀地在耳邊炸響,燕煌曦的雙眸,在閃爍的燭光中,劃過幾許凜冽的光。

不是他心狠;

不是他多疑;

他隻是輸不起。

輸不起大燕的未來,輸不起天下的安寧,輸不起父皇母後,還有無數將士對自己的信任。

所以,殷玉瑤,你不能怪我。

倘若,被我發現一絲一毫的疑跡,你都將,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