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如斯陌生

夜半更深。

靜謐營帳中,忽然響起一串尖銳至極的驚叫。

“怎麽了?”燕煌曦翻身而起,枕畔利劍出鞘,未及揮出,一個熱乎乎軟綿綿的身體已然撲進他的懷中,“有有有,有蛇啊!”

“蛇?”燕煌曦先是一怔,火速掏出火熠子點燃,果見方才殷玉瑤睡覺的獸皮中,緩緩爬出來一條全身赤紅,卻隻能拇指大小的蛇來。

“赤煞?”燕煌曦神情陡變,反手將殷玉瑤牢牢地抱在懷中,雙目緊盯著那條悠哉遊哉,在地麵不住盤旋遊動的紅色小蛇——這種蛇,他曾經在西疆的沙樹林裏見過,當地人稱之為“赤煞”,劇毒無比,若是被咬上一口,隻需半支香的功夫,便會毒發身亡——隻是,這蛇隻喜歡生活在幹燥少雨之地,怎麽會在此處出現?

“殿下,殿下,”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殿下,您沒事吧?”

燕煌曦雙唇緊抿,全身肌肉緊繃,隻是盯著那條赤煞,一動不動。

“那兒還有啊!”殷玉瑤忽然又是一聲尖叫。

燕煌曦轉眸一眼,果見從帳篷的右下角,再次緩緩鑽出兩條腥紅的赤煞,緩慢地遊動著,慢慢朝床榻的方向靠近。

晶瑩的汗珠從燕煌曦的鼻尖滲出——很明顯,這些赤煞的出現,並不是偶然,而是人為。

是衝著他來的。

他武功雖高,但帶著一個殷玉瑤,要想躲過這麽多赤煞蛇的攻擊,是根本不可能的。倘若赤煞蛇群起而攻之,等待他的,隻會是一個結局……

冷汗濡-濕了衣衫,染滿鐵冷的劍柄,順著下垂的劍尖,滴滴墜地,滲入塵土中,消失不見。

“把火熠子給我。”

危急之際,耳畔忽然響起一個低緩的聲音。燕煌曦慢慢轉頭,看了殷玉瑤一眼,毫不遲疑地將手中的火熠子遞給她。

殷玉瑤沒有多想,一把抓過床上的被褥,迅疾點燃,遠遠地拋向鋪在地上的獸皮。

棉布被褥遇上獸皮,很快滋滋啦啦地燃燒起來,火勢不斷地跳躥擴大,點著了四周的木架、篷壁,一路向上,很快攀上篷頂。

“走啊!”隨著殷玉瑤一聲大喊,燕煌曦的身子猛然騰起,手中利刃遞出,刺破篷頂,整個人如離弦飛箭一般衝了出去,射向茫茫夜空……

“失火了,快救火啊!”帳篷四周一片人影重重。

“小心!地上有蛇!”另一道更加尖銳的示警聲從頭頂上方傳來,“想辦法把它們趕到火裏去!”

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鐵黎帶著數名親兵匆匆趕來,不及處理火勢,先迎向從空中落下的燕煌曦:“曦兒,你沒事吧?”

燕煌曦滿臉陰鶩,沒有答話,隻是冷冷地盯著那不住騰空的烈焰——

險!真的很險!

如果不是殷玉瑤半夜醒來發現有蛇,如果不是她用火攻暫時逼退來勢洶洶的赤煞,或許他已經喪命於蛇口!

外祖父說得對,酈州大營已經暴露,那些蠢蠢欲動的勢力,已經接踵而至,倘若他再呆下去,不單整個酈州大營會毀於一旦,他自己的性命,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葬送在宵小之輩手中!

必須走!

必須馬上離開!

再沒有絲毫猶豫,燕煌曦轉頭看向鐵黎,冷沉地吐出一句話:“讓林昂帶上兩百名兵士,立即跟我走!”

“好!”鐵黎當即點頭,“林昂!”

“末將在!”

“速帶兩百名精兵,護送四皇子前往碼頭,乘船出海,不得有誤!”

“末將遵命!”林昂俯身領命,轉向燕煌曦,“殿下請!”

緊緊握住殷玉瑤的手,燕煌曦步履鏗鏘,走向已然洞開的營門,無數的火把驅淡夜的沉黯,映照出他滿臉的堅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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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藍天,一望無涯。

風帆高張的大船,在輕卷的浪花間勻速前進。

船艙之中。

悄睨著一直冷默不言的燕煌曦,殷玉瑤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在想什麽?”

燕煌曦恍若未聞,視線越過窗扇,投向蒼雲深處。

“我給你唱首歌兒吧。”殷玉瑤自言自語了一句,真的啟唇輕輕淺唱起來,“一把劍劃開萬丈天幕,一腔血注解千秋史書,降大任苦心誌勞筋骨,擔道義著文章展抱負。立身堂堂男子漢,壯懷凜凜大丈夫……”

燕煌曦猛地回頭,雙眸凜然地攫住殷玉瑤,嗓音沙啞而沉緩:“這曲子,誰教你的?”

歌聲遏止,殷玉瑤水眸輕眨,卻避而不答:“怎麽?我唱得不好?”

“不,”燕煌曦緩緩搖頭,“很好,非常好……隻是,不該從你的嘴裏唱出來……”

話音未落,一隻手橫空伸來,落在殷玉瑤頸間,緊緊地扼住她的脖子,湛黑雙眸中寒光躥閃:“說,背後指使你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咳,咳咳,”殷玉瑤雙瞳劇震,短暫的訝然後,轉為碎冰般的清冷,“原來你——一直懷疑我?”

“難道你不值得懷疑嗎?”燕煌曦輕哼,“小小一介水村女子,在得知本皇子的身份後,非但不驚不懼,反而刻意接近……不是另有企圖,又是什麽?”

殷玉瑤定定地看著他,既不反駁,也不辯解,隻是長長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輕輕闔上雙眼,挺直了脖勁。

她不是傻子。

有時候甚至很聰明,很敏銳。

那雙寒冽的黑眸裏,鋪陳著濃鬱的疑惑,沒有半絲信任。

隻一眼,她便明白,無論她說什麽,他都不會相信。

冷冽的聲音繼續在耳邊炸響:“你無話可說了,是吧?我到達酈州大營已有數日,一直平安無事,可帶著你剛剛返回,後麵的尾巴便相繼到來,還有昨夜那些莫明出現的赤煞蛇……為什麽它們鑽進了獸皮,卻沒有攻擊你?”

“我——不——知——道。”柔軟唇瓣間,字字清冷,“皇子殿下,殷玉瑤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鄉野女子,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隻希望——”

“希望什麽?”

“希望皇子殿下記得此前的承諾,幫我尋回母親和弟弟,讓他們免遭戰火塗炭。”

緊扼的鐵指慢慢鬆開,任由殷玉瑤頹軟的身子滑倒於地,燕煌曦麵無表情地對上她的眸子:“剛才的歌,再唱一遍……”

清婉中愈帶激昂的歌聲,再次在船艙中響起,卻始終無法衝淡兩人間那種怪異的氣氛。

她知道,他心中的疑忌,仍然沒有消除,她也並不期望他能夠放開胸懷,接納她隨心而至的好意。

之於彼此,他們仍舊是兩個全然陌生的人,從一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或許到更久的未來,仍然會是……

這樣也好,這樣在離去之時,自己就不會因著一時的懵懂,而陷入萬劫不複。

他想要距離,他想繼續陌生下去,那麽她就配合他,隻當他們之間發生的所有,隻是一場錯誤,一場命運之神無心撩撥出的錯誤。

燕煌曦……我,不認識你,從來不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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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滿艙靜寂中,枯坐良久的男子忽然站直身體。

舷窗外,夕陽正紅。

餘暉斜斜灑在浩瀚江麵上,璀璨似錦,奪目絢爛。

“什麽?”蜷在角落裏的殷玉瑤怔怔地抬起頭。

“換衣服。”

燕煌曦長臂一揮,一套黑色勁裝落到她麵前,絲質的衣衫,極滑,極輕,極薄,亦極韌。

“別多問,照我說的做。”他沉聲吩咐,不給她絲毫質疑的餘地。

默然地脫掉累贅的布裙,穿上黑衣,殷玉瑤挺直身體,冷然地麵對著他。

“吃。”一隻小小的盤子出現在眼前,裏麵盛放著早已準備好的食物。

半盞茶功夫,飯畢。

“休息。”燕煌曦再次下令。

相對著在桌邊坐下,背靠艙壁,殷玉瑤順從地闔上雙眼,仿佛隻是一具毫無思想的傀儡。

金烏西沉,弦月東升。

“睜眼。”一記掌風掃過耳際,力度恰到好處,殷玉瑤猛然一個激靈,神智頓時清醒,卻見身邊的燕煌曦也已換上一身黑衣,正彎腰將一塊艙板輕輕拉起。

“你——”殷玉瑤愕然瞪大雙眼。

“愣著做什麽?還不趕快下來!”說話間,燕煌曦已經抓住懸垂的繩子,下半身沒入微瀾起伏的海水中,衝著殷玉瑤一招手。

殷玉瑤眸光閃了閃,當即起身,抓著繩子也下到水中。

“跟著我。”冷聲扔下三個字,燕煌曦鬆開繩子,一頭紮入水中,殷玉瑤依樣照做,兩人一前一後,悄無聲息地沒入浸涼海水之中……

沒有光。

水中一片漆黑,隻能憑著感覺劃動前進。

足足遊出好幾裏,燕煌曦才一把扣住殷玉瑤的手腕,拉著她鑽出水麵。

五隻輕便的快艇,靜默地飄浮在海麵上,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纜繩垂下,將兩人拉上四板。

甫入艙中,殷玉瑤不由微微一驚——簡陋的小桌旁,竟然已經端端正正地坐了數名黑衣人,服飾打扮與他們如出一轍,看樣子是早有準備。

待燕煌曦一入座,左側一人立即取出一份地圖,在桌上攤開,指尖輕劃:“從此處往南,經汾陽郡、太安郡,既可繞至奉陽郡與貝山郡的交界處,再由涪延河一路往西,便可直抵奉陽郡郡府……”

“多長時間?”燕煌曦冷冷地打斷他的話。

“最快……七天。”

燕煌曦黑眸緊了緊,卻將目光轉向一臉默然,尚不清楚狀況的殷玉瑤:“七天,夠不夠?”

“什,什麽?”殷玉瑤滿眼怔忡。

“那東西的藏匿之處,能隱瞞七天嗎?”

“哦——”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殷玉瑤總算明白過來,“沒問題。”

“真的沒問題?”

“一定!”

“那好,”燕煌曦收回視線,一臉冷然,“就七日,七日內,必須趕到奉陽郡郡府。”

幽冷海風掃過,微弱的燭火跳了幾跳,旋即熄滅,整個船艙沉入黑暗……

艙板下輕輕漾動的水聲,陣陣入耳,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為什麽信我?”半倚在艙壁上,殷玉瑤冷冷開口。

“我隻是賭。”黑暗中一人接言,話音同樣地冷凝,不帶絲毫情感。

“賭?”殷玉瑤嗤笑出聲,“你就不怕此一行,有去無回?”

“……”

沉默,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再次響起的嗓音,沒有了方才的剛硬,帶著深深的不確定,和一股輕淺的哀傷。

殷玉瑤心中一顫,禁不住朝話音來處靠過去,伸手抓過那人冰涼的手掌:“你信我吧。我……沒有惡意。”

“就算我要殺你?”

“嗯,”雖然明知對方看不見,殷玉瑤仍然點頭,“就算你要殺我。”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幫我?”

“因為他們說——你是一個好皇子,一個很好很好的皇子。”

“他們說?誰說?”

“奉陽郡裏的那些讀書人,還有南來北往的客商。”

“你信?”

“我信。”

“為什麽?”

“因為你,從來就不想殺我。”

燕煌曦一怔,無聲對上那雙在黑暗中,仍然清亮無比的眸子。

她說,她就那麽肯定地說:因為你,從來就不想殺我。

慢慢地,他抽回了自己的手,翻了個身,用沉默為今晚這莫明其妙的對話劃上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