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哀鍾磬碎玉
琥珀酒,碧玉斛,帝苑巍峨,神武樓高,朱色肅穆的宮門,在這落葉枯黃的季節依舊翠綠環繞,亭台樓閣,花石為階,白玉雕欄,森嚴壁壘。錦瑟不禁感歎,好一座華麗的鄭宮殿,金黃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隻是這麽金碧輝煌、莊嚴肅穆的鄭王宮,卻被宮門上懸掛的白綾染上了一層淒涼,冷寂。
腰間係著長劍的禁衛軍屹立在宮門兩側,好像早已和宮門的牆垣融為雕塑,馬車停在鄭宮朱門前,錦瑟與槿年方才下車,便有侍衛持劍相向。
槿年淡淡微笑,並不言語,錦瑟隨在一旁,對著侍衛開口:“請通報一聲,就說陳國世子,攜世子妃前來賠罪來了,請你們世子相見。”
持劍的眾侍衛一聽是陳國世子,皆是比之前更加氣憤,看樣子,是恨不得將眼前的二人碎屍萬段方才解氣。一個領頭的侍衛,眉清目秀,一雙劍眉在盔甲之下英姿勃勃,卻是一臉怒氣:“你們就是害我家主公身亡的陳國世子,和世子妃?”
鄭國公逝寰,早就在錦瑟的意料之中,楚玉若是想讓一個人死,是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也絕不會容許有任何失誤。對著侍衛淡淡道:“你隻管讓你家世子相見,我們自有妙法讓鄭國公起死回生。”
侍衛聽了錦瑟的話,半信半疑:“你們豈會那麽好心?才害我家主公,今日又說來救我家主公?何況主公已經入殮,禦醫早已診斷,主公已去了,怎麽可能還會生還?”
錦瑟依舊不溫不怒,聲音平靜:“讓我們進去,兩日後,我必還你們一個健健康康的國主。如若不然,我與世子人在你們鄭國,甘願奉上項上人頭。”
錦瑟的話一出口,槿年微笑的表情有了幾分動容,緩緩對著身邊的錦瑟:“錦瑟…….”
錦瑟握握槿年的手,輕輕笑笑:“槿年,你相信我。”
鄭世子攸白將錦瑟和槿年接至宮中,輸來其間,鼎鐺玉石,流入宮牆之內,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宮殿錯落,四時之景皆隱其內。飛虹瀑布,水流湍急,侍衛森森,仆婢成群。這就是錦瑟眼裏的鄭宮,簡直不似人間,景色之美,有如華音仙山,亭台樓宇,簡若清源謫仙的和合殿更勝幾分。怪不得鄭宮能退晉軍三十裏,大敗晉國十萬鐵蹄,國之興盛,足以富冠七國。
長定殿前跪著諸多白衣孝行,鄭氏皇子皇孫全都隱在麻布喪服之內,大殿之上九尺白綾,白綾之下金絲楠棺木上透著絲絲金線,映著天然而成的山水花紋,帶著金絲楠獨有的馨香。台基上點起的檀香,煙霧繚繞,哀鍾鳴磬,哭聲殤殤。
錦瑟對著殿內眾人,悠悠道:“勞煩世子請眾位先回去吧。”
鄭攸白恨恨道:“若是你救不活我的父王,便留下你們的人頭,以祭奠我父王的在天之靈!”轉身對著身邊的侍從道:“吩咐下去,全都撤了吧。”
跪在靈前的眾皇子皇孫都是不敢置信的抬起頭,表情錯愕,不時下麵便有人竊竊私語,低聲詢問:“國之大喪,先主還未入葬,三日祭奠之禮也沒有過,世子怎麽能做出這麽不符禮法之事?”
“實乃是對國主不敬,此等,,此等…..”說話的人心裏想說鄭攸白為逆子,天理不容,卻終是礙於君臣之禮,負氣道:“此等違背綱常的事,世子三思。”
鄭攸白抬頭看看說話的老者,如今已是須發盡白,恭敬道:“老師,你年歲已大,該是頤養天年了。來人,扶淳太傅回府。”
鄭攸白話音才落,殿外候著的禁衛就進來將淳太傅帶出長定殿。
殿中眾人眼見著鄭攸白因為一句話,竟連自己的老師都貶了,大殿之上是一片寂靜,眾人都是噤若寒蟬,行過叩拜的禮數,紛紛退下。
此時殿中除了火盆裏的冥紙還在飄著灰燼,台基上的檀香依舊飄著縷縷青煙,隻剩下鄭攸白和錦瑟、槿年三人。
鄭攸白看著眼前的槿年,幾欲噴出怒火:“你陳國暗中勾結楚國,虧我父王還下請函與你相商,難道是娶了楚國的舞姬,就淪為楚國的奴才了嗎?”
槿年對著鄭攸白的怒火,絲毫不起任何波瀾:“天下大事,識時務者俊傑也,我沒有爭霸天下的野心,隻是盡自己綿薄之力,讓自己的國家能夠躲開戰亂而已。”
鄭攸白正欲再度開口,站在一旁的錦瑟淡淡的打斷二人的談話:“若還想鄭國公活下來,還是快開棺吧,再晚,神仙也救不了鄭公。”
金絲楠棺木被槿年和鄭攸白二人合力打開,鄭國公身著華服安靜的躺在棺木中,臉色青灰,早就沒了氣息。
錦瑟走上前去將手指放在鄭國公的頸間,輕輕揉了兩下,轉身對著後麵的槿年道:“先把他扶至內殿,安放好。”
槿年正欲上前將鄭國公扶起,鄭攸白搶先一步:“還是我來吧。”
在鄭攸白扶著鄭國公去內殿的時候,錦瑟掏出袖中的匕首,對著自己的手腕毫不留情的割下去,頓時鮮血汩汩流出。槿年驚叫:“錦瑟,你做什麽?!”
錦瑟隻是微微一笑,對著槿年道:“先去找隻碗來,莫問。”
槿年看著錦瑟血如泉湧,眼裏的心疼溢於言表,不在遲疑,登時是跑到桌邊一陣翻騰,總算是找到一隻銀碗。待錦瑟將銀碗灌滿鮮血,這才收手,取下桌邊的一條白綾縛上手腕處。對著槿年道:“把這碗血給鄭國公喝了,保管他明日生龍活虎,老當益壯,再活十年也是沒問題的。”
槿年端著手裏盛著鮮血的銀碗,眼神複雜的看著錦瑟:“你,要不要緊?”
錦瑟臉色蒼白,仍是對著槿年微微一笑:“休息個三五天,便好了。快去吧。”
槿年緩緩折步進到內殿,不一會便和鄭攸白二人從內殿出來,雖然鄭攸白的麵色仍然不善,但是已經好過方才,對著錦瑟淡淡道:“既是如此,今晚就請二位暫且居住在偏殿,以便父王醒來之後診治。”
錦瑟一直也沒失了禮數,現下微微躬身:“謝世子。不過,我有個條件,鄭國公明日醒來,我想讓攸懷公主隨我回去。”
鄭攸白看著眼前臉色蒼白的錦瑟,隱忍著怒氣:“你又想做什麽?”
錦瑟立起身來,站直身子,對上鄭攸白的目光:“隻是一筆交易,我答應攸懷公主在我陳國,日後必定安然無恙的送回來。”
鄭攸白袖袍一甩,轉身離去的時候留下一句話:“攸懷還小,你能護她周全,我便允了,但是楚錦瑟,請你記住,我鄭宮,絕不會因為一個女子覆國!”
楚錦瑟,是她成親那天,楚玉收她做了義妹,賜給她的國姓,悠悠然一笑:“錦瑟記下了。”
槿年扶著虛弱的錦瑟由仆婢帶著住進偏殿,夜裏睡的極不安穩,槿年一直在床榻邊上握著她有傷的手,不停的問她疼不疼。她從睡夢中緩緩睜開眼,忘記了身在何處,隻覺得到處都是很熟悉的場景,碧藍色的幔帳裏,是楚玉,正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眼裏溢滿了疼惜。
她以為是她出現了幻覺,伸出手去欲要試探真實,當指尖碰到眼前熟悉的麵龐時竟然是真的,她輕聲呢喃:“楚玉,真的是你?”
楚玉握住她的手,聲音裏從未有過的溫柔:“華音,傻丫頭,你知不知道,你這一碗血放出去,就再也恢複不過來了?”
錦瑟看著楚玉,憂傷的說:“槿年是真的對我好。”
楚玉的眼裏,忽然有一絲痛楚:“為了他,你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顧了麽?你知不知道,你的體質和別人不同。我可以替你醫治,槿年他不能。”
錦瑟收回撫在楚玉臉上的手指,低著頭不知道怎麽回答。
楚玉隱在墨色衣袖裏的手指輕輕挑上她的下巴,迫使她的目光望向他:“華音,難道你就沒有為我動過心麽?難道這兩年來的朝夕相處,你為我所作所為,全都當成是你的任務?你就沒有一件事情,是甘心情願為我做的?你的心裏,真的沒有一絲一毫我的存在?”
錦瑟的心有那麽一瞬間窒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多想告訴楚玉,其實她早就對他動了心,可是現在,她隻能癡傻的看著楚玉,早已忘記動作。
良久,終是楚玉低低一聲歎息:“藥都幫你上好了,早點睡吧。”
錦瑟不知道自己又是怎麽昏昏沉沉睡去的,或者是楚玉用了安神藥。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床榻上趴著的是槿年,錦瑟坐起身,心中狐疑,難不成昨夜,真的是她做的夢?正欲起身下床,突然聞到一股淡淡梅香。抬起包紮著的手腕,放在鼻尖嗅嗅,竟然是楚玉身上特有的味道。
他還是來了,還是舍不得她麽?怕她隻身犯險,怕她沒輕沒重?
從心底引發出來的甜蜜漫上嘴角,浮起一個好看的弧度,輕輕搡醒身邊沉睡的槿年。槿年被她輕柔卻很有力度的推搡搖醒,神情頗是疲憊,卻仍強打著精神。
“你醒了?傷還疼麽?”槿年疼惜的問著。
錦瑟笑笑,回說:“早就不痛。”其實,她本來就沒有痛覺,又怎麽可能會痛?接著問槿年:“日上三竿時,估計鄭國公就要醒了,現在什麽時辰?”
槿年有一肚子的疑問,卻看著錦瑟一言不發,他說過,他會相信她,此生此世,絕不相問,對著錦瑟笑笑:“大概快巳時了。”
錦瑟點點頭,她知道現在槿年心裏一定充滿了疑問困惑,但是她卻什麽都不能告訴他。掀開被子意欲起床,槿年急忙將她扶起:“慢些,昨日就讓鄭攸白給你準備補血的藥材熬著,待會應該就送過來了。”
日上三竿的時候,正好是午時,想跟陰間爭個魂魄,必要爭在陽氣最盛的時候,這樣才能把已死之人的魂魄重新招回來。
在永定殿的門口,有成群的仆婢侍衛守著,錦瑟在大殿門口見到了平公主鄭攸懷,鄭攸懷身著素衣,身後依然隨著那日帶著的小童。看到緩步而來的錦瑟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錦瑟還以微笑。
隻在二人以眼神打招呼的時候,大殿裏喧噪起來,聽到一個老者的聲音:“真的醒了,真的醒了,陳國世子妃真乃是奇人也。”
接著就是腳步聲,還有仆婢們手忙腳亂的聲音。
鄭攸白從殿裏走出來,身後隨著上了年紀的老禦醫。他淡淡的看了眼站在殿前的鄭攸懷:“昨日陳國世子妃跟為兄討了個條件,希望你能暫且去陳國,陪她些時日,為兄已替你答應。你便收拾收拾,待陳世子走的時候,隨著一起去吧。”
鄭攸懷隻恭立在一邊,沒有回答他的話:“我想見見父王。”
錦瑟一直看著眼前的兄妹二人,如此的生疏,而且好像這位公主在鄭宮之中沒有絲毫地位,就連見他的父王,想到這,錦瑟突然想起,好像昨日在鋪喪的大殿上,並未看到這位公主的身影。
鄭攸懷的眼神裏隱忍著許多複雜之色,但是全都被隱在殷切之後,她是在懇求和父親相見的機會嗎?錦瑟突然不知道,將這位公主帶回陳國,對陳國的幫助到底有多大,這步棋,走得對還是錯。
鄭攸白冷冷的聲音沒有絲毫改變:“你以為父王會想見你嗎?清止,帶平公主下去。”
隨在鄭攸懷身後的小童扯扯她的衣袖,眼神裏全是懇求,錦瑟很納悶,為什麽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小童說過話,但是很快便有了答案。
鄭攸懷一臉傷心,楚楚可憐的看著鄭攸白身後的殿門,總也不願離去,被小童三拉兩扯間,淚珠子咕嚕嚕的就掉下來,小童急了,咿咿呀呀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珠,一邊扯著她朝遠處走去。錦瑟這才知道,小童是個啞巴,跟容森一樣。
鄭攸懷走後,鄭攸白提步走到她和槿年麵前,態度比起昨日好上很多,總算把槿年又當成世子來對待,但見他對著槿年微一施禮:“昨日攸白失禮之處,還請世子體諒才好。”
槿年根本不是在乎這些虛禮的人,隻拱拱手:“無妨。”
錦瑟一直立在一旁沒有說話,她一直在走神,為什麽之前七國傳言鄭世子風流成性,猥褻不堪,雖然初次在槿年府中聽到他欺負槿年府裏的丫頭,心中氣憤,但是他見到鄭攸白的時候,還是覺得這猥褻不堪跟他搭不上邊。他長的清秀,風流不假,至於猥褻二字,想必是不知鄭世子長相者,胡亂添加的。
鄭國公初醒,精神不算太好,但還是起來接見了槿年和錦瑟。席上,錦瑟對著楚國公施禮:“國公能起死回生,是福氣。錦瑟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鄭國公坐在軟榻上,半歪著身子,此時沒有一點精神,聲音也是有氣無力:“世子妃但說無妨。”
聽著鄭國公氣若遊絲,鄭攸白有些擔心,從椅子上站起來,聲音有些微怒:“楚錦瑟,不要太過分。”
錦瑟皺皺眉頭,聲音卻是淡淡:“我隻是想說,為了護我陳國安危,希望你們對外聲稱國公的毒乃是薑國妙手回春的傾城公主所救。”
鄭攸白聞言,不再說話,重新坐回椅子上,鄭國公稍稍恢複一些精神,聲音也溫潤許多:“我知道世子妃仁德愛民,依你說的辦。”
錦瑟躬身謝禮,坐回椅子上對著槿年使個眼色,槿年方才起身:“如今鄭國公身子已無大礙,隻需好好調養,我陳國政事繁忙,也不便在鄭宮多做打擾,下午便回陳國。”
鄭國公點點頭,算是同意,由著仆婢扶身離去,現在的身子,著實不利於久坐,還是多作休息的好。
離開這座金碧輝煌,樓台林茨的鄭皇宮時,已經是申時,夕陽投下溫暖的影子,給這座華麗的宮殿鍍上一片和諧之色。來時是一輛馬車,兩箱珠寶,去時,是一輛馬車,四個人。
鄭攸懷站在鄭宮門外,眼神淒楚。她在心裏默默問著:“嗬,鄭攸白啊,我到底是不是一個公主?”
馬車絕塵而去的刹那,鄭攸白站在鄭宮的巍巍九重塔上,望著馬車越走越遠,死死抓著麵前的白玉欄杆,再也不能控製自己:“平兒,最後一次,我便永遠把你留在身邊,以後,陪你看盡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