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傾蘭暖鴛鴦

楚公五年,春三月二十六

楚世子府紅燈高掛,仆婢成排,滿園花色,處處飄香,賓朋滿座,皆來朝賀。

府中內堂紅綢懸梁,奇珍異寶,綾羅綢緞,數之不盡,大紅喜燭曳曳搖光,歌姬舞姬,琴瑟和鳴,一番熱熱鬧鬧的婚嫁氣象。

陳世子鍾愛佳人,破了陳國首例,親自於陳國前來迎娶世子妃,迎親隊伍從楚國官道上一直排到楚世子府,據那日在街上觀看的民眾們說:“迎親隊伍長達千丈,過往路途都被嚴嚴實實封住。新嫁娘卯時被接到喜輦,迎親的隊伍酉時才全部從楚國撤出。那場麵,簡直不是一個‘壯觀’二字可以形容之。

錦瑟身著大紅喜服,端坐在‘錦瑟和鳴’,兩旁丫頭替她疏著嫁娘發式,丫頭的手可真巧,三挽兩挽,一個高貴又不失端莊發式就盤在錦瑟的頭上,錦瑟看著銅鏡中施黛抹粉的俊俏佳人,摸摸自己的臉,鏡中的臉是她的臉嗎?怎麽看,怎麽覺的妖豔,嘴唇鍍著一抹血色,唇紅上的太豔了,豔的她有些心煩意亂,仔細端量了鏡中的人兒一番,丫頭還未來及把最後一根金鳳釵別到她的髻上,就被她突然站起的的身形撞落,金鳳釵掉到地上發出金飾特有的‘叮當’聲,錦瑟低頭看看,鳳釵上鳳凰的翅膀被摔斷了一隻,她低低呢喃:“我就是鳳凰摔斷的翅膀吧,再也不是你的左膀右臂了。”

丫頭沒有聽清她的話,以為自己失手弄壞了金釵,錦瑟是在訓斥她,嚇得急忙跪在地上聲音都帶著哭腔:“姑娘開恩,姑娘開恩,奴婢不是故意的。”

錦瑟回過神來,才看到跪在地上低聲哭泣的仆婢,輕聲道:“不怪你,起來吧。”

丫頭似是不敢相信,抬起頭來驚訝的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姑娘不怪奴婢?”

錦瑟伸手將丫頭扶起,一邊說著不怪,一邊對著銅鏡照了一圈:“我這樣,好看嗎?”

身後的丫頭們都讚揚著:“姑娘本就生的美麗,就是七國裏所有的女子,也沒有能與姑娘相較的,世子說姑娘美若仙娥,豔絕七國呢。”

世子說?錦瑟站住腳,停下轉圈的身子:“是楚玉說的麽?”

丫頭們都含笑點頭,齊聲應是。

他說她美若仙娥,豔絕七國?他說她美若仙娥,豔絕七國卻把她推向別人,他還是討厭她的,她的美貌,不過是他用來換取一座座城池的籌碼而已,她,始終也不過就是他的一件殺戮工具。

看著銅鏡裏一襲紅袍的自己,心中的怒火躁動的越發厲害,她太討厭紅色了,以至於每次看到紅色她都想吐,錦瑟想,那是因為她討厭鮮血吧,紅色總有一種讓她置身血泊之中的窒息感。

下一瞬,她的手將身上的喜服脫下,大紅色的喜服順著她的白色裏衣脫落在地,一邊將頭上的發飾全部摘下,一邊對著身後站成一排,幾乎要被她的舉動嚇哭的丫頭說著:“去把那件碧藍色的水袖給我拿來,還有枕頭下麵的長盒也拿來。”

一屋子的仆婢被她的話嚇愣了,站在原地不敢動作,她將頭上別的最後一根金簪取下,如墨一般的青絲散落至腰間,淡淡道:“你們不去幫我拿,我便自己去取。”

梳頭的丫頭反應過來,雖是極不情願,卻仍是邁著碎步將衣服和長盒取來。

錦瑟擦掉濃濃的豔妝,未施粉黛,素顏白皙,襯上碧藍色的水袖,顯得幾分清冷,幾分孤傲,打開桌上放著的長盒,那裏麵靜靜地躺著一隻白玉簪,沒有任何花式,隻一根通體纖長,圓潤潔白的發簪,鬆鬆別上青絲,竟有幾分脫塵。

錦瑟轉過身看著身後的丫頭,眉間含笑:“這樣美嗎?”

丫頭們點點頭,“美,極美,隻是姑娘今日出嫁,若穿這身衣服……”靠前的丫頭聲音越說越小,最後的幾個字堵在嗓子眼裏,沒敢說出來。

錦瑟對她盈盈一笑:“槿年很喜歡我這樣穿。”

眼角的餘光早就看到站在窗外的楚玉,她故意稱呼槿年,是在負氣吧,負氣他為什麽連一句讓她留下的話都沒有,就算這兩年來,她隻是他的殺人工具,他也不能這麽冷淡無情啊。

窗透的身影聽到她的話,站在外麵的身形頓了頓,折步離開了。

錦瑟收回眼角的餘光,自嘲的笑笑:“還是你自己太高估你自己了,錦瑟。”

被一眾隨嫁的丫頭簇擁著出府的時候,她還是象征性的在頭頂上蓋了一方繡著龍鳳和祥的紅蓋頭,碧藍色的衣裙和頭上的紅蓋頭形成鮮明的對比,顯得格格不入。

槿年站在喜輦前看著身著碧藍紗裙的錦瑟,輕輕挑開她的蓋頭,盈盈笑意:“不喜歡,就不要頂了,你這樣,就很好看。”

紅頭蓋被槿年隨手扔上楚玉府的門樓,微風吹了幾吹也沒能把它從門樓頂上吹下去。

錦瑟鑽到喜輦裏的時候,回頭向門口望望,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沒有楚玉的身影,她收回目光的時候,有一瞬間的失落,終歸隨著身影隱在簾子後麵。

迎親的陣仗委實壯觀,三十裏紅綢展,五十裏樂聲飄,千幅朱鑼響徹天,君王娶後,也不過如此。槿年是世子,足是逾禮,可見槿年對錦瑟的榮寵到了何等地步!陣仗浩浩蕩蕩,過了酉時才算是徹底退出楚國去。

楚玉從門口折回書房,斜斜的坐在椅子上,手裏捉著茶杯愣神。韓非不知何時從外麵走進來,楚玉抬頭看了韓非一眼,聲音冷的讓人發寒:“下個月十六,一切照計劃行事。”

韓非握在手中的劍一抖,即便是殺手又如何?在如此狠絕的主子麵前,韓非覺得,他竟不是一個稱職的殺手。“公子的意思是,錦姑娘…..”

楚玉將手裏的青瓷茶杯放下,緩緩站起身子,負手立在窗前,看著窗外仍然開得豔麗的紅梅,淡淡道:“韓非,你動情了?”

韓非此時的目光,凜然至極,麵無表情的回著楚玉的話:“我是你從小訓練出來的殺手,我若動情了,你能不動情麽?”

低低的笑音從楚玉的口中傳出來,給暖暖的三月增添了幾分寒意:“她,不過是一個用來離間各國的工具,即便……..”楚玉低頭沉思一會,似乎不打算再說下去,淡淡道:“過兩日,去滅了楊國!”

韓非折出書房,一路上心神都不能平靜,對於殺手來說,他的心甚至要比死人的心更冷,比錦瑟的身體更加麻木。但是自從楚玉從清源山回來,帶回了錦瑟,他就對這個性子清冷卻長相可愛的女孩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愫,他想不清楚到底是為什麽,如果說楚玉是沒有心的人,那他也是沒有心的人,他隻是為護楚玉性命而生。依稀記得,楚玉五歲的時候,楚公把七歲的他帶到楚玉麵前,從此,他和楚玉一起長大,接受的是一樣殘酷的訓練,他以為楚玉身為世子,是可以被優待的,可是楚公對楚玉的訓練,卻尤過於他,甚至更加殘酷,楚玉冷淡陰毒的性子,是訓練的必然結果。

可是就算是這樣,楚玉依舊堅持下來了,他不知道楚玉小小的年紀,是因為什麽,才承受得住這種,韓非想想,應該是折磨吧。楚公有雄才大略,有逐鹿中原的政治野心,若韓非是為護楚玉性命而生,楚玉便是為楚公一統天下而生。可是,錦瑟呢?她本該是亂世之外,戰國之上六覺清山的脫塵仙娥,本不該被牽扯進這場征伐殺戮,心中這般想著,韓非第一次,決定自己做一些事,做一些他認為值得做的。

在殘陽的餘輝裏,楚世子府被殷紅色的夕陽映照的有些溫暖,幾支紅梅在風裏搖曳兩下,抖落幾片花瓣,抬眼望去,空空的院落裏,竟是有幾分說不出的蕭條之感,不知從何處飄飛過來一方紅絹,落到楚玉麵前的紅梅枝上。

楚玉從窗戶裏探出手去,那四四方方的紅絹之上,繡著的,是龍鳳和祥。楚玉收回盯在蓋頭上的目光,將蓋頭緊緊地攥在手心裏,白皙修長的手指在力道的壓製下,骨節分明。

卯時君已至,酉時出城池,百裏路程緩,驅車若軍行,綢鑼歸府時,婚嫁禮已成,鞭炮齊聲慶,賓客皆滿棚。酒過宣賓後,洞房花滿樓。

暮色漸上的時候,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才回到陳世子府,最後抵達世子府的吹樂師們到達世子府時,新人的宣賓酒都已喝完,洞房花燭夜,春宵值千金。

槿年辭了宴請的眾世子,眾公子,輾轉來到傾蘭殿。

槿年,酷愛白玉蘭的男子,在這個亂世顯得那麽幹淨,那麽純潔,便是手握重權,便是手握千軍萬馬,卻始終也看不上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位,他是難得的一片淨土,隻為守護他心中所存的親情,他這種人不是楚玉,何其霸道,何其算計,永遠都不會讓自己處在被動的危險裏,一直是先發製人。

他是喜歡和平的,但是他有足夠的實力去從混亂中製造和平,雖然忍讓,卻也是有仇必報,犯我城池者,雖遠必誅滅!

傾蘭殿,花滿樓,滿目白玉蘭花翠,滿鼻白玉蘭花香,窗台的白玉蘭花隱在碧藍色的幔帳裏,馨香樸素的好似仙界的花海,錦瑟微微低頭,湊在蘭花前深深xi氣,蘭花的香味那麽的淡雅,槿年把這裏布置的完全符合她的心意,隻是抬起眼眸,並沒有從她的眼神裏看出分毫喜悅,盡管一切都是她喜歡的,可是卻少了她心中最重要的東西。這些年來,她從書堆裏抬起臉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墨衣的男子,楚玉。第二眼看到的,就是楚玉府裏的千株紅梅。她人生的這第一眼,第二眼,足以將她的整個生命填充滿滿,再無其它能塞進她狹小的心間。

槿年輕輕邁步,本想給錦瑟一個驚喜,卻不想他走到錦瑟身後的時候,錦瑟已經背著他緩緩開了口:“這麽輕的腳步,怕嚇到我?”

槿年的腳步噶然止住,輕笑著:“被你聽到了?你的聽力真是敏銳。”

突然,錦瑟已經不想再瞞著眼前的男子,這個一心一意對她好,與她相交知己的男子,輕輕的轉身,對上槿年笑意盈盈的眸子:“槿年,你可願意聽聽我的故事?”

眼前這個溫潤的男子,透著月光灑下來的清輝,顯得幾分脫塵,輕輕扶起錦瑟的衣袖,碧藍色和月白色交相輝映,顯得那麽和諧。“你能跟我信守一個約定,此生此世絕無隱瞞,我也跟你信守一個約定,此生此世,絕不懷疑,至生至死,無論如何,絕不相問。”

莫名的感動隨之而來,之於楚玉,她是什麽?之於槿年,她又是什麽?她扯著槿年坐在床榻上,幽幽說著:“亂世之外,戰國之上六絕山,音出六覺,覺生華音。那日你並沒有說錯,我便是六絕山上的女童。謫仙收養了我,那一日,我整十六歲的生辰,隨我一起的小童子容森告訴我,謫仙要讓我下山了,我以為是我的父母來接我,心裏是很高興的。可是等我到了和合殿,才發現要我的人,是七國皆知的公子楚。我被謫仙就這樣樣毫無理由的送出去,一個十六年之約。我在想,十六年前,楚玉不過五歲,五歲的孩子,是怎麽跟謫仙定下約定的呢,盡管我很疑惑,可是沒有人給我機會弄清楚這些,我被帶回楚國世子府,做著自己不喜歡的事。一切都隻因為,要讓他在七國之中更強,扶他坐上帝王之位。這是我下山的使命。”

窗外的清風撩起碧藍色的幔帳,幔帳絲紗隨著飄起,風一過,重又落下,槿年靜靜的聽著女子的低訴,好似那就是對他的一種信任,一種篤定。

錦瑟幽幽著,似是訴說一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故事:“第一次,是我下山一個月之後,他說要去滅了甘國,我卻連這個國家的名字都沒有聽過,我被送去甘國的時候,天陰的狠,我很害怕,楚玉是讓韓非跟著我的,如果不是韓非,我一定殺不了甘國的國主,任務完成後,我很害怕,我第一次見到血,從那以後,我就討厭紅色,特別討厭。”

錦瑟將身子縮成一團,一直在抖,好像又回到了那夜甘國國主倒在血泊中,一雙眼睛睜得好大好大的盯著她,她看著那雙眼睛,三天沒有吃下一點東西,回楚國的路上,一直在瑟瑟發抖。

韓非帶著錦瑟回到楚國後,楚玉竟然放下手中的所有事宜,整整陪了她七天,逛遍了十裏煙花樓,她看著楚玉對她的寵溺,不禁在恐懼中掙脫出來,原來,她也可以因為一個人的笑而笑。

老師傅在街邊耍著晶瑩剔透的糖絲擺在案上畫出一個個精致的糖人,那糖人真甜真好看,那是楚玉犒賞她的糖人。喜悅充斥著她十六歲的芳心,甘國國主臨死前死死盯著她的那雙眼睛早被喜悅趕到九霄雲外。

她想回應點楚玉什麽,想到楚府的繡房裏好多繡娘繡的絹子特別好看,從來隻會拿書本的手摸起了針線,繡女湮兒教的特別細心,每一個穿針引線都講的很清楚,可是她太愚笨,作詩寫詞能信手拈來,繡花卻總是磕磕絆絆。笨笨拙拙的在手上紮了幾十個洞,流血了就yunxi掉,繼續再繡,幸好她沒有知覺,感受不到疼痛。

如果楚玉不是將絹子撕做兩半,她想,或許她也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槿年默默地聽著,靜靜地聽著,直到錦瑟不帶一絲感情的把這些說完,他不知道錦瑟的心會不會痛,但是他的心一直在揪痛著。沉默許久,直到夜色深濃,打更的梆子喊著:“天幹物燥,小心火燭。”槿年才抬起頭看看窗外,子時了。

錦瑟仍舊坐在床邊,若有所思,槿年輕輕喚了一聲:“錦瑟,你喜歡他嗎?”

錦瑟恍若被驚嚇到,抬起頭來看著槿年,眼神迷離:“我不知道。”

槿年輕輕摸摸錦瑟的頭,從床榻上站起身來:“好好睡一覺,我去看會折子。”提步朝著殿外走去。錦瑟正想跟槿年說些什麽,槿年已經離去很遠,獨自搖搖頭,取下綰發的白玉簪子,青絲如雲垂直腰際,和著衣服躺在床榻上,也睡不著。

一刻鍾的時間,錦瑟迷迷糊糊中聽到有很輕的聲響,似是有人在搬動什麽東西,揉揉惺忪的睡眼,掀開紗帳放眼看去,原是槿年去而又返。

穿上碧藍色繡藍瓣牡丹的絲履,緩緩走到槿年身邊:“是要在傾蘭殿批折子嗎?”

槿年吩咐侍從下去,把仆婢也撤了,轉身對著錦瑟回說:“方才去了書房,才想起新婚之夜,留你自己在新房中,明天傳出去,不知道七國又要怎麽傳言,是以就吩咐侍從將書桌和折子全都送到傾蘭殿。”

錦瑟微微額首,槿年想的周全,若不然,傳到外麵說陳國世子與楚國聯姻,迎親的排場倒是大,可新娘接回府中卻獨守空房,若是再被有心之人離間,以此作為噱頭,隻怕陳楚兩國欲要兵戎相見,槿年果然不比楚玉的心思差。

鶯歌燕舞芳菲華,四月牡丹枕邊香,四季之中春最好,蝴蝶翩飛睡鴛鴦。柔和溫暖的季節,錦瑟端著茶杯坐在牡丹亭裏看著四月牡丹開得國色天香,雅雲和幾個丫頭在院子裏撲著蝶兒左追右趕,嘻嘻笑笑。素衣端立在錦瑟身旁,清麗無方。

錦瑟看了一眼院子裏嬉笑的仆婢,擱下茶杯,重又拾起杯盞邊上躺著被翻了一半的書冊子:“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

站在錦瑟身後的素衣替錦瑟添了盞茶水,“姑娘日日看這些行軍打仗的冊子,跟別的女子真是不同。”

錦瑟從書冊子裏抬起頭來,對上素衣澄澈的眸子:“你天天看些懸壺濟世的冊子,跟別的女子也很不同,不過這樣倒也好,可見槿年把你送給我,是極有先見之明的。”

素衣恭身立到一邊:“七國的風聲都放出去了,陳國世子獨寵世子妃,批折子的承訓殿也搬至傾蘭殿,好些仆婢也都撤走,世子對世子妃可謂親力親為。”

錦瑟繼續看著手裏的冊子,淡淡回著:“風聲放出去的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