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碧海紅梅冷
槿年對錦瑟好,處處都由著她,卻並非是因為楚玉的緣故。錦瑟行事總是沉穩,從不讓人覺得浮誇,尤其是那冷冷的性子,的確是當殺手的好材料。隻是一個女子,他雖是敬佩,更多的卻還是憐愛。
楚玉的陰毒,七國上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錦瑟為楚玉賣命,他總有不忍,槿年覺得,女人,不應該被拉進國之戰事,可是在這樣一個人肉白骨,人人自危的亂世,到處充滿了利用,交易,女子被淪為換取一座座城池的犧牲品,在這裏早已成為風氣。若不然,燕國送來的淺鶯,他的第一位夫人,何以至死。
紅梅被風卷起殘瓣,略到錦瑟的發梢,槿年輕輕將花瓣摘在手中:“退出這些陰謀算計,不好嗎?”
錦瑟微微抬起頭,對上槿年的明眸,怪不得楚玉說槿年不是別的小國世子能及得上的,他果然什麽都看的清楚。“你什麽時候知道的?又打算如何處置於我?”
月色泠泠,槿年依舊似水溫潤:“想必他是極在乎你的,冒著自身安危,讓我知道你是他的棋子,他也知道,由他來告訴我,總比我自己查出來得好,刀劍無眼,我雖不殺女子,可我的影衛,不是我!”
錦瑟第一次覺得,她低估槿年了,能在戰國裏生存下來,位列七大強國之內,怎麽可能是個沒有手段,沒有心機的人,槿年和楚玉,是一樣的,隻是她起初,把槿年看的太簡單,是她太一廂情願。
楚玉既然有心讓她的身份暴露,那就必然不會再讓她留在陳國,至於如何脫身,她在等著楚玉再度通知她,不過這次,她可以肯定,她不需要再自殘了。
冰冰冷冷的夜,冰冰冷冷的聲音,錦瑟深深地吸上一口涼氣:“槿年,你是位仁君,七國爭殺,所有的城池,都淪為修羅場,楚玉是七國的惡魘,而你是阻止這場惡魘得神。”
男子溫潤的笑音低低響起:“亂世是荒蕪的墳,我還不想葬在這座君王夢的墳墓裏。你歇息吧。”槿年提步轉出鳳舞軒,侍從不知何時從暗中跟上槿年的腳步。
錦瑟對著月色中的紅梅,有種說不出的失落。也許自己說話,說的不甚得體,不過她還是沒有心思繼續追想下去。
在世子府一直待著平靜無事,日子過得淡泊如水,鄭國公的世子不知何故,突患重疾,遍訪名醫也無良策,老禦醫對著鄭國公惋惜的搖頭,鄭國公悲愴萬分,老禦醫實在不忍,說曾聽聞薑國亡國公主妙手回春,醫術了得,傳言說這位公主幸存下來,流落到了陳國。
鄭國公救子心切,備上奇珍異寶派將軍帶著鄭世子前去尋醫,馬車載著病弱的世子,帶著各種鄭國奇珍住到了槿年府裏。
每一個世子,都有自己獨特的標誌,如果遇到華冠容服,麵如冷冰的人自當是楚玉了,如果遇到溫潤如水,白皙俊美的人,那自當是槿年,至於鄭國世子的標誌,大概就是好色浮誇,猥褻不堪。起碼,七國裏是這樣傳言的。
自打鄭世子攸白住進槿年府,每天都有仆婢哭著從他的住處跑出來。有一次錦瑟在院中練舞的時候,一個哭哭啼啼的小丫頭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一邊擦著淚水一邊跑,沒有注意到前麵跳舞的她,跟她撞了個滿懷,素衣扶起小丫頭的時候,錦瑟分明看到那丫頭的裙子上沾了一片殷紅的血,錦瑟皺皺眉頭:“素衣,給她看看,別留下什麽病痛。”
素衣將丫頭帶下去,錦瑟實在隱忍不住,鄭攸白,他哪裏像是病重之人,真若病重,還能日日欺負槿年府裏的仆婢,行雲雨之事?錦瑟覺得槿年著實太過窩囊,頭一次內心之中燃起一股怒火,邁著急匆匆的步子去了槿年的書房。
她很想質問,槿年既然比她想的有手段,為何還由著鄭攸白在府中胡來,若是楚玉,怕是早就對這等無恥之徒動手取命了。
槿年看到怒氣衝衝的錦瑟,對著站在一旁身著盔甲的男子揮揮手:“你下去吧。”
身著盔甲的男子施禮退下,槿年看著錦瑟,笑出了聲:“看你怒氣衝衝的樣子,真是可愛。”
錦瑟長的,的確是很可愛,隻是跟在楚玉身邊時間久了,早已練就出一副不溫不熱的性子,喜怒的表情也淡忘了,她也一直以為,自己對生死之事看的極淡,任何事,也都足可以冷眼旁觀,可是現在,她生氣了,對著槿年。
錦瑟微微一愣,她為什麽生氣了!是因為鄭攸白欺人太甚?錦瑟在心中點點頭,就是這個理由。“鄭攸白都快把府裏的丫頭糟蹋全了,你身為世子,充耳不聞,是什麽道理?”
槿年坐在書桌前,以手撐額,笑意盈盈:“為這件事情生氣?鄭世子是鄭國世子,府裏區區幾個仆婢,也就由著他吧,總不能為了幾個仆婢,讓陳鄭兩國交戰。”
錦瑟突然覺得槿年氣度真不是一般的好,人家都欺負到他府上了,他還能一笑置之,不免心中添堵,有些懊惱:“那就把鄭攸白院子裏的侍婢全部撤了,換上侍從吧。”
槿年懶洋洋的趴在書桌上,笑意越發的重:“照你說的辦。”
近來鳳舞軒的丫頭漸漸多起來,好些生麵孔的仆婢才到鳳舞軒,卻是對錦瑟特別的尊敬,尤為的好。
據雅雲無聊時候的說辭,鄭攸白的院子清一色的男侍,鄭世子問槿年何故?槿年話曰:“頭前公子楚的舞姬現在在世子府做客,是公子楚極看中的人,喜歡仆婢侍候著,府裏仆婢本就少,隻好先讓鄭世子悠著。”
鄭世子不滿,欲要見識見識公子楚的舞姬,槿年又曰:“公子楚的大名,七國盡知,若是鄭世子覺得自己命過於長久,他倒是不會阻止。”
鄭世子碰了一鼻子灰,卻也不敢惹怒公子楚,雖不情願,也隻得做罷。
後月有餘,倒是安生不少。槿年暗地裏吩咐,讓素衣每隔七天為鄭世子醫治,錦瑟怕素衣會被鄭攸白纏住,執意要素衣換做男子裝束,免得讓鄭攸白得了葷腥,到時她忍不住,定要讓鄭攸白腦袋和脖子分家,難免就會惹出兩國戰事。
薑國公主傾城的醫術,果然如傳言般神奇,鄭世子病隻用了二十一天,就連神仙在世都治不了的重疾也都完好如初。
素衣扮作男子為鄭攸白醫病,確然在鄭攸白看來,並非是薑國逃亡的公主,鄭攸白病好之後,在槿年府並未再多逗留一日,想必這身邊天天都是男仆的滋味很不好受。不過出奇的是,鄭世子回國之日,卻是特地去求槿年將為他醫病的俊俏郎中帶回鄭國。結果自然是被拒絕,倒不是槿年不願意。
據說那日鄭攸白前去求槿年之時,正巧遇到在槿年府中做客的陳世子楚玉府裏的舞姬錦瑟,他方才開口,就被那女子把話給結結實實堵回去,討了個沒趣。
鄭攸白馬車前軲轆才出了陳國國界,陳世子槿年的馬車軲轆後腳就去了楚國。
素衣自從跟著錦瑟,一直都被錦瑟帶在身邊,寸步不離,雜七雜八的活,也從未讓她做過,全都吩咐雅雲去做。
舞坊裏的舞姬們看著錦瑟跳舞,都是目瞪口呆,不管是鳳舞九天,還是天女散花,不管是西洲曲,還是霓裳舞,在錦瑟的舞步裏,永遠都有不同的氣息和韻味,素衣立在舞坊的盆景邊上,也隨舞坊的舞姬欣賞著她從未聽過的西洲曲。
一舞作罷,舞姬們紛紛迎上錦瑟,七嘴八舌讚歎不已,錦瑟輕輕笑笑:“就按這舞步改來,你們跳曲試試。”
素衣隨在錦瑟身後從舞坊裏退出去。二月末三月初,錦瑟碧藍色的素紗裙旖旎在開得正盛的白玉蘭中,對著身後和白玉蘭花溶成一色的素衣,漫不經心道:“槿年是帶著不少奇寶去的楚國,不知道所謂何事。”
素衣替錦瑟把前麵擋路的玉蘭微微掃向一邊,恭聲回著:“世子許是要與公子楚聯手對付鄭國吧。”
錦瑟點點頭:“素衣,薑國亡時,你恨過滅你薑國的人嗎?”
錦瑟走上石子路,素衣便隨在錦瑟身後,淡淡道:“起初,是恨過的,眼睜睜看著哥哥死在亂箭之下,身為至親骨肉,我卻不能為他分憂,空有一身醫術,也救不了他的性命,怎麽能不恨呢?可是後來,遇到世子以後,是世子慢慢讓我明白,一個國家的興衰,是避免不了的,就算不是楊國出兵滅我薑國,也會有別的侯國把薑國踏平,這是亂世的宿命。”
錦瑟沒有回答素衣的話,是啊,薑國是被楊國滅的,屠城那日,錦瑟站在城牆之上冷眼看著,文恒是怎麽死在亂箭之下的,就算是戰國策上記的,也該是薑國滅於楊國之手。
而真正促使薑國覆滅的人,是楚玉,還有她,錦瑟。
楚玉府裏的小廝來報,說陳世子槿年來拜見,楚玉停下喝茶的手,麵無表情,心道:“槿年果然是猜出鄭世子的病中有蹊蹺嗎?”
繼續把茶杯送至唇邊,淡淡道:“請至府內,切莫怠慢陳世子。”
小廝應聲出去相迎,楚玉起身前去會客,兩位世子見麵免不了一陣寒暄,再各入座位。仆人送上茶水,楚玉請請槿年:“晉國國君頭幾日收了上等茶葉,托人轉到陳國,頗是溫潤,正符合陳世子的氣質。”
槿年輕抿一口,回曰:“確然是好茶。”
一兩句寒暄,三五句奉承,客套話說盡,楚玉端著茶杯啜著茶水,等槿年的下文:“世子今日前來,可是有何事情?”
槿年也不拘禮,茶盞放去桌上,對著身後的小廝嘀咕一番,小廝便退身出去,槿年起身對著楚玉拱手施禮:“年前來拜見公子楚,得了一位舞姬,公子楚可還記得?”
楚玉折起茶蓋,輕輕拂拂茶水裏浮著的葉子:“自然記得,十五燈會,還見過錦瑟,可是錦瑟侍候的不好,世子意欲退還?”
槿年否定掉楚玉的猜測,回道:“公子楚府裏的佳人,無人及得上的芳華,怎會侍候的不好,槿年此次前來,是帶了聘禮而來。”
楚玉喝茶的手,頓了一下,茶水稍稍灑落在他衣襟,因是穿的墨色衣衫,水漬迅速被隱去,再度將茶杯放置唇邊小飲一口,淡淡道:“合世子的意,便好。”
槿年還未回陳國,陳國和楚國聯姻的事情就已經傳的紛紛揚揚,政治聯姻,在混亂的侯國之中,的確是大事,有兩國聯姻的事,就證明無外力支援的小侯國,隨時都會覆滅,老百姓都傳著一句俗話:強強聯手,攜手共贏。陳楚兩國一聯姻,各國之中紛紛效行,以此尋求同盟。
錦瑟被送回楚玉府中的時候,是在槿年回陳國七天以後,三月裏天氣漸暖,那一日難得的起了大風,氣溫降到了年前那般寒冷。
楚玉將錦瑟接進府中,安排到了‘錦瑟和鳴’,那是他專門為錦瑟準備的寢殿,許下隻要錦瑟這次幫他滅了陳國,就賜給錦瑟。錦瑟提早住進‘錦瑟和鳴’,看著觸地的碧藍色幔帳,淡淡微笑。他還是記得的,記得她不喜歡紅色,隻喜歡碧藍。冷風順著敞開的窗戶吹進來,紗幔隨風曳曳,好似置身藍藍的湖水之中,靜謐安詳。
錦瑟靠著紗幔緩緩坐到地上,楚玉到底要將她送出去了,可見,她還是一件物品,一件楚玉不需要,隨時都可以拋棄的物品。
不知道什麽時候,錦瑟低下頭才看到地上的水跡,摸摸臉頰,是淚。
楚玉修長的墨色身影立在她的麵前,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聲音出奇的清冷:“擦把臉,已經兩年沒見過你流淚了,把眼淚,擦了吧。”
錦瑟從楚玉手中接過那繡著紅梅花朵的絲帕,紅梅是她一針一線繡上去的,第一次幫楚玉滅了一個小國,那時候,她才剛剛十六歲,跟著楚玉下山也不過月餘。任務完成後,她有些害怕,但是楚玉賞了她最喜歡的糖人,那時候,就是一個糖人,也讓她覺得滿足,她看著手裏的糖人,開心的跑到繡房跟著繡女學了兩天刺繡,才繡出這麽一方手帕,她也想過在手帕上繡上和楚玉在和合殿初遇的場景,但是那場景太過華麗,繡不上去。她苦思冥想一夜,最終決定把楚玉最喜歡的紅梅繡上去。
當她喜滋滋的拿著手帕送到楚玉手裏的時候,楚玉當著她的麵把絲帕撕成兩半,斥責她:“你的手,是用來拿刀的,不是用來拿針的,以後,你若再去繡房做這些,我會將繡房的繡女全部處死。”
從那以後,錦瑟再也沒有去過繡房,再也沒有碰過針線,她告訴自己,能讓楚玉喜歡的,隻有替他覆滅更多的國家。她在清源山自小就養成了冷淡的性子,初次下山少女芳心,但是楚玉不喜歡,她便又做回冷冷冰冰的自己。
她本來以為這方絲帕早就被楚玉扔了,可是現在,握在她手裏的絲帕竟連半分修複的痕跡都沒有,楚玉不光修複她脖子上疤痕的醫術了得,就連修複絲帕也是極好的。
輕輕摩挲著絲帕上的紅梅:“我以為你早就把它扔掉了,不成想,你還一直都帶在身邊。”
楚玉從她手中抽回絲帕,覆上她滿臉的淚痕處,輕輕擦拭:“華音,最後一次,權當這次,我就放你自由了。”
錦瑟的身子有些顫抖,突然內心有些燥怒,盡管楚玉現在是在叫著她華音,可是這個名字現在聽起來竟是這般可笑,“楚玉,你就這麽討厭我嗎?”
錦瑟知道,作為一件物品,她現在的質問,越矩了。抬起手臂打開楚玉為她擦拭淚水的手,碧藍的水袖漫上臉頰,神色重新回轉到冰冷,那一刻,她抬手擦去的,不止是淚水,還有對楚玉兩年來的心意。不待楚玉開口,她的臉上已經恢複如常:“這一去,我的夫君是陳世子槿年,我與七國皆知的公子楚,再無相幹!”
楚玉散落的發絲遮住了那雙沉沉的黑眸,看不到裏麵的波瀾和神情,默了半晌,終是將絲帕收入懷中,轉身離去的時候淡淡的撂下一句話:“三日後,二十六,是個嫁娶的好日子,好好準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