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月初七長生殿
夜色漆黑一片,七日後不多不少,正好是七月初七。
長生殿裏夜半私語,定侯元衡的麵前燃著忽明忽暗的紅燭滴答著燭淚,很安靜的山上,時不時吹起絲絲寒風,入秋的夜,涼如水,天上的星出的很好,明亮。
山上寒冷,露似珍珠,新月彎彎,平靜無波。
華音站在門口,公儀斐坐在房頂,畫麵定格的很不緊湊,殿裏坐在蒲團上的男子,深藍色的外袍帶著淡淡的悲傷,仿若清風的聲音慢慢飄蕩在長生殿裏。
“元衡,你要跟我說些什麽呢?說些什麽呢?”華音的聲音似霧,飄飄渺渺。
坐在蒲團上的元衡沒有抬頭,聲音亦是淡淡:“公儀兄,既然來了,何必隱著?”
聽聞此言,坐在房頂上得公儀斐嘿嘿一笑:“不是我要躲你,實在是華音姑娘說不能在她麵前殺你。”
元衡低笑一聲:“也罷。”對著門口的華音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華音緩步走進殿裏,坐到元衡身邊的蒲團上,沒有開口。
深深地看了一眼紅燭下的檀盒,元衡輕輕一揮手,頓時殿裏出現了一些記憶的殘片,伴著元衡幽幽的聲音:“初七刺殺君主的那天,我識破了她的身份,其實我本就對她懷有疑心。”
元衡的話漸漸好似隱在霧裏,聽得也不真切,長生殿裏慢慢出現完整的畫麵,華音呐呐:“這是水雲笛構出的幻影,卻是實實在在的過去。”
此刻,隻有公儀斐置身在幻術之外,看著殿中的一切。
眼前的男子懷中摟抱著身著錦緞長袍的女子,女子縛住的發絲輕輕垂至腰間,他輕輕在她的耳邊呢喃:“我認得你,你是救我的女子。”
男子抬起頭來的瞬間,華音看到那正是元衡和初七,那時候的初七,身形隱在暖暖的華服裏,卻猶襯得臉色煞白,目光冰冷。
但是對上眼前元衡澄澈的眸子時,她的笑意竟然達到眼底,聲音也變得輕柔:“你當真記得我?”
元衡開心的點點頭,突然想到了什麽,拉起初七的手就朝外跑去,場景的轉換,把華音也帶到了元衡的書房,他跑到書架旁,打開第二個匣子,一隻女子的步生蓮花端端的躺在那裏。他小心的將其拿出,放在手心裏托到初七的麵前:“你看,我一直都記得,也一直都收藏的很好。”
初七接過元衡手裏的鞋子,眉角眼角全是笑意,不是來自殺手的,是一個少女內心發出來的:“元衡,你不殺我嗎?”
他急切的擁她入懷,“我不殺你,我的命是你給我的,我作為臣子,不能讓你殺了國君,但是你若死了,我就來陪你。”
她緊緊的抱住他,哭泣道:“我不要你來陪我,我若死了,你就好好活著,我一生都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元衡,遇到你,我第一次希望自己可以好好活著,可以長命百歲。”
他溫聲的回她:“我一定會讓你長命百歲。”
那個誓言,真遙遠,華音淡淡的想著,哪個女子沒有年少單純的夢境?她也有過,總是希望楚玉可讓她過著平靜的生活,但是希望永遠趕不上失望那麽多,可是元衡在那個時候,不知道結局的時候願意承諾給初七,就算初七再苦,而到最後也是幸福的了。
她正想的出神,忽然眼前的景象驟然逆轉,辨不清方向,因為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她隻聽到一個女子痛苦的嘶喊聲,和一個男子拚盡全力抱著女子安慰的聲音。
那是什麽?華音疑惑的在心裏問問。
眼前慢慢亮起曳曳的燭光,借著昏暗的光暈,華音看到一身是血的初七,可怕地像一個惡鬼,白色的褻衣已經被染做鮮紅的元衡死命的抱著渾身是血的初七,聲音輕輕的安慰:“七兒,沒事了,沒事了,我在你身邊,別害怕,我一直都在。”
透過亮光,華音看到初七的瞳孔竟然是紅色的,眼神散漫。那是什麽?一種毒藥的名字在華音腦海中浮起‘丹砂’能控製人精神力的東西,以前在暗衛中,為了讓殺手對殺人鍛煉出免疫,會在食物裏加少量的丹砂,以達到出現幻覺的目的。
初七是中了丹砂了,元衡知道。看著屋子裏到了一地橫七豎八的屍體,華音吸口濁氣,失去理智的初七,好像一頭發瘋的猛獸,在這樣的情況下,居然都沒有對元衡下手,真是,華音苦笑一聲,真是克製力不是一般的好,難怪那個什麽白能讓她統領整個淩波府。
眼見著初七的眸色慢慢淡下去,元衡鬆了一口氣,華音也鬆了一口氣。
精疲力竭的初七倒在元衡懷裏睡去,元衡將她抱到床上,無聲的歎息,淡淡吩咐道:“來人,把屋裏收拾幹淨。”想來是外麵早就有候著仆人,聽到元衡的聲音,卻是提步走進來幾個士兵,將屋子裏的屍體全都抬出去,再把血跡擦抹幹淨。
元衡方才換下自己和初七的衣衫,和衣躺在初七身邊睡去。
不得不承認,元衡府裏的規矩嚴格,沒有一個仆人是愛說的,也沒有什麽閑言碎語,初七醒來的時候,一切照舊,平日裏伺候著的仆婢一夜之間不見了,初七心裏納悶,問了好幾個仆婢,都沒人告訴她,無奈隻好跑去問元衡,元衡看著初七柔柔的笑笑:“他們都被派到王宮去了,說是近些日子要招些仆婢。”
雖然是一個殺手,殺起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在元衡身邊,初七的思想卻單純的跟一個孩子一樣,他說的,她都信,從來不曾懷疑。
華音淡淡笑笑,突然想起槿年,他說,華音,這次他再不懂得好好珍惜,我還在這裏,始終相守。槿年……
殿裏的場景開始像走馬燈一樣不停的轉換,最後在一個倒在血泊中的男子麵前定格,元衡遠遠地站在樹下,看著初七手起刀落,躺在地上的男子胸口綻放出一朵妖豔的紅花,浸透黑色的衣衫,她嘲笑的看著地上的男子“為了情愛死的人,真沒出息。”
華音知道,那個男子是初七口中所說的江亭,趴在江亭身邊挺著肚子的女子,長著和初七一樣的臉的女子,是慕容檀吧?
跪在男子身邊嚎啕大哭,惡狠狠的看著眼前的初七“我恨你,你是我的姐姐又怎麽樣?這麽冷血無情,你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姐姐。”說罷提起地上的刀抹上脖頸,‘哐啷’手裏的刀應聲落地,初七淡淡的看著她:“你想死?他已經死了,他在我手底下三年,慕容檀,你若是死了也就罷了,但是你肚子裏是江亭的骨肉,你死了,對不起他。”
她命人將已經虛脫的慕容檀帶回地牢,所有的人都離去了,她緩緩跪到躺在地上的男子麵前:“江亭,你放心,你的念檀,我會好好幫你帶大。”
元衡慢慢走到初七身後三步開外:“好好把他葬了。他是個好漢。”
風吹的狂沙亂舞,讓她的臉上也有了許多滄桑,初七緩緩抬起臉:“元衡,我累了。”
他輕輕摟過她:“累了就歇歇,剩下的,都交給我。”
她很聽話的點點頭,沒有反駁。
畫麵再度轉換,場麵很混亂,到處都是慌亂的仆婢在院子裏奔跑,哭喊,是定侯府。
傾城的女子依舊站在原地紋絲未動,曾經繁華的府邸一片蕭條,人去樓空。
元衡站在女子身邊笑笑:“真的不知道,原來他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可以逼死。”
初七沒有回頭,神色黯淡:“慕容檀,是替我死的。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把念檀撫養長大。”
“可是,他親眼看到慕容檀死去,你以後,也不能再見他了,不然這個孩子,會恨我們的。”
初七無奈的笑笑:“是啊,慕容檀是以定侯夫人的身份死去的,而我以後,不能再以慕容檀的身份示人。以後,我還是初七吧?”
聽到初七的話,元衡的身形一頓,似是害怕什麽,“不是,以後你是我的七兒,不是死士,不是殺手。”想將她擁入懷中,卻被她的話刺傷。
“元衡,我們究竟還要自欺欺人多久?”
壓抑住心裏的苦痛,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七兒你別怕,我一定會找到讓你活下去的辦法。”
輕輕搖搖頭,她回過身對上元衡疼惜的眸子,那裏真幹淨,真溫柔,仿若這世上,隻有這個男子,是她的依靠。初七慘笑:“怎麽可能呢?生死蠱,若是有藥可解,那還煉製出來做什麽?”
華音知道,這些全是元衡心中所想,不過是通過水雲笛的幻術,借助長生殿的靈氣匯集成影像,可以讓她完全看到,但是歸根究底,這些都是元衡回憶的過去,看得見,摸不著。就如同此刻已經化身成魅的初七,看得到元衡,卻摸不到他。
整個畫麵如同坍塌的牆垣,化成碎片全部砸下,華音知道故事可能要結束了,原來故事真的結束了。
元衡的聲音低低響起:“姑娘。”
華音淡淡的回應一聲:“恩?”
忽的公儀斐的身形偏偏落地,白色的衣衫被風吹起,襯出幾分飄逸。緩緩走到華音身邊,將華音扶起,轉身對著元衡道:“慕容赫真的死了麽?”
坐在地上的身形一頓,緩緩抬起頭,定定的看著麵前的公儀斐:“沒死。”
好像是早就知道,公儀斐搖搖手裏的扇子:“果然啊。”
“元衡知道,什麽也瞞不過公儀兄的,慕容赫沒死,我答應初七,無論如何都不會殺他,再怎麽十惡不赦,畢竟是她的父親。”
隻怕元衡,不知道是懷著怎樣的悲憤和掙紮將慕容赫救出來的,華音心想,如果不是因為初七,隻怕慕容赫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扯扯公儀斐的衣袖:“你覺得這個故事如何?還要不要他的命呢?”
公儀斐並未答話,隻是提步離去。
華音一喜,跟著公儀斐身後而去,經過元衡身邊的時候,輕輕拍拍他的肩:“那不用死了。”
待華音和公儀斐離去,他才扯出一個苦澀的笑:“一直隱在那裏,一切都看清楚了,你若再不出來,我可要走了。”
殿柱的後麵慢慢走出一個男子,墨衣華冠,麵色沉冷,走到華音方才坐的蒲團上坐下,操操手,並未開口。
元衡微微一笑:“你答應幫我救初七的。說說你的條件吧。”
墨衣男子手裏墨綠的扳指在月光下透著泠冷意,他似是不經心的玩弄著,“初七的屍體,最長可以保持到三個月。三個月內,替我滅燕。如果做不到,我就不替你救她。”
沒有半分的猶豫,他斬釘截鐵的回他一個字“好”
“沒有別的條件了?”
“沒有,隻要你遵守約定,會把一個活生生的初七還給我,即便是讓我為你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無所謂。”
“很好,不愧是定侯元衡,念檀我會安排好的。”
“你也不愧是七國之中赫赫有名的毒公子,其實我倒是很佩服你,一直以為毒公子是以下毒來控製人心的,沒想到你用的,是恩情。”
墨衣男子嗬嗬一笑:“隻有傻瓜才會那麽笨,以毒害人,真的會讓人死心塌地的為你辦事麽?隻有恩情,才能買個長久,所以,初七寧願自己死,也不背叛她的主人。”
元衡的身子一震,苦笑一聲,整個人顯得頹廢,卻沒有再和墨衣男子說一句話。
墨衣男子站在山頭,遠遠看著下山的公儀斐和華音,聲音輕輕:“華音,回來吧。”
或許喜歡一個人,真的會有心意相通,他的這聲輕喚,明明和已經快要下山的華音隔得那麽遠,卻突然看到下山的華音腳步一頓,向著他站的地方回頭。連忙朝後退了一步,隱在夜色裏。半晌,他才再度踏前一步,隻是山下早就沒有了華音的影子。
華音本以為這件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了,打算和公儀斐辭行,公儀斐說不放心華音,愣是要跟著。
無可奈何之際,華音心道,這公儀斐真是可以和狗皮膏藥拚上一拚,這樣跟著她,那她怎麽去找楚玉?
一個想盡辦法的甩,一個想盡辦法的粘,終於再也忍耐不住,華音坐在桌邊點了兩分水晶蝦餃,對著公儀斐道:“公儀公子,你看咱們相處了這麽久,我也有自己的事要辦,你呢,也有自己的故事要收集,不如今天咱們吃完這頓飯,就分道揚鑣吧。”
公儀斐含著嘴裏的蝦餃,含糊不清道:“華音姑娘你說這是咱們的散夥飯?”
華音點點頭,“恩。”
‘呸呸呸,’一連三聲,公儀斐把嘴裏的蝦餃全部吐出,回道:“那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諾,你吃了我沒吃,所以這不算散夥飯。”
“公儀公子!”華音急道:“你,做人不能這麽無賴。”
“我答應一個人好好照顧你的,所以,隨你怎麽說,我都不能讓你自己走。”這一次,公儀斐難得的鄭重。
華音呐呐:“是誰讓你照顧我?槿年嗎?”
輕輕搖搖頭,公儀斐淡淡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