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七重血衣(3)

雨仍舊下著,且越下越大,絲毫沒有要止住的意思。天開始變得迷蒙,遠處的景物在連成線的雨水裏,也漫上層層迷離。

華音輕歎一口氣,坐回石凳上,‘元衡燃香盡,檀林空幽幽,匪我思存淚,滴滴泣血書,華音低聲重複一遍,神似有些迷茫,怎麽想也想不明白這詩中所指,想必隻有那震斷心脈的男子知道個中意思了。

兀自搖搖頭:“在這麽等下去,不知能不能等到元衡。”

正自言自語的時候,她聽到了腳步聲,甚至還能聽到雨水順著衣襟滴答到地上的響聲,再度皺皺眉頭:“是誰在那裏?”

男子看到她,隻回了一聲“元衡”。因為華音神思突然有些恍惚,並未聽出男子是何語氣,但是男子的聲音很平靜。

華音微一點頭:“定侯夫人去的很安詳。”

男子的衣靴盡數濕透,頭發也貼在臉上,一臉的雨水滴滴答答,不知道其中有沒有淚。沒有回答華音的話,他定定的走到初七麵前,輕輕跪下去,伸手撫摸著已經蒼白冰冷的容顏:“初七,我來了。”

五個字把時間凝結在一瞬間,良久,華音似是感覺到什麽,“你在做什麽?”

“姑娘,她中的是逍遙錐?”

點點頭,華音突然感到無力,想必公儀家的逍遙扇、逍遙錐誰都知道,就算她要替公儀斐隱瞞,隻怕現在也是不能。“是中了逍遙錐。”

男子的眼眶有些微紅,聲音辨不清的迷離沙啞:“挺好的,免得死在生死蠱的藥性下,現在至少,還能讓我看看她。”

頓了良久,直到庭外的雨聲漸小,他才從初七的臉上將手抬起來,頹唐的坐在地上:“姑娘,公儀公子現在在哪裏?”

一驚,華音心道,莫不是看到初七死了,這家夥要去找公儀斐拚命?“我不曉得,他說有事情要辦,跟我分開很多天了,也沒有告訴我他在哪裏。”

元衡苦澀一笑:“初七她,可有告訴你我們是怎麽在一起的?”

“沒有,她隻是告訴我過去的六年,在密室的六年而已。”

“在密室的六年?她的主人,那個大她十歲的薑白?”

“薑白?沒有,自始至終她一直在稱呼主人,並未說主人是誰,而且她告訴我的隻有一句話,她討厭殺人,她這一生最美好的場景就是遇到你元衡了。”

元衡聽罷這些,淒苦的笑笑:“她最後的遺願是不是讓我把她的屍身火化掉,灑到寬敞的地方?”

華音淡淡道:“是的,她說,化成魅日日夜夜守護你,下輩子再也不要做人了。”

曾經叱吒戰場的男子,身高八尺,麵若冠玉,實乃璧人,此刻癱坐在地上,身形也不再那麽高大,從來不曾被打倒過的定侯元衡,此時此刻卻顯得那般狼狽不堪,已然沒有女子心目中英雄的半點形象。

他緩緩的抱起躺在地上的初七,突然亭子外麵的天上一個亮閃,將昏暗的天地照的刺眼,接踵而至的炸雷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本來欲要停住的雨勢突如瓢潑而下。

初七的一生,太苦,老天也在為她的離去悲聲慟哭吧?狂風驟起,華音的衣衫被風攜進亭子的雨水浸濕,“你要帶她走了?”

沒有停下向外走去的腳步,亦沒有回頭,隻是沙啞的扔給華音幾個字:“七日後,請到墨山長生殿。”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化為連理枝。

七天的時間,發生了很多事。

華音掉轉馬頭離開‘匪我思存’亭子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大雨過後,空氣清晰,路卻泥濘的很不好走,就在下山的時候,馬車fan了,慣性使然,她被馬車遠遠地甩出去,憑借自己的功力,足可以安全落地,卻在她估摸著要落地的時候,被一個白影接住。

公儀斐將她放到地上,撐開扇葉:“現在打算去哪?”

華音撓撓頭,避而不答道:“公儀公子,真是巧,你來此”“別給我打哈哈,華音,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那天出現在楚世子府的人是你。”話未說完,被公儀斐毫不留情的打斷。

忽而一陣惱怒,不說還好,既然要說,她華音倒是也想問問:“那敢問公儀公子,怎麽也會出現在楚世子府?難道公儀公子對華音撒謊?根本就是楚玉的人吧?”

公儀斐沒想到華音居然倒打一耙,登時有些怔愣,半晌臉色一紅,將扇子合上,撓撓額頭:“我怎麽會是楚玉的人呢?這話可是不能亂說,我還要娶上幾房小妾的。”

兀自轉身向前走去,並不理公儀斐,華音心道,暫且不管他公儀斐跟楚玉之間到底有何瓜葛,五天以後要去墨山長生殿總是不能讓公儀斐跟著的,得想個法子把他支開才好。

兜兜轉轉,公儀斐跟在華音身後也不多話,華音走一步,他就跟一步,直到走出檀林,到了朱郡的鎮上。

提步走進一家茶館,華音到桌邊坐下,夥計忙過來招呼:“姑娘,你來點什麽?”

華音扔下一個錙銖,對著夥計道:“一壺清茶。”

夥計撿起桌上的錢應承一聲,不一會端來一壺茶和一個茶碗退下。

公儀斐坐在華音對麵,華音喝下一口茶水,淡淡道:“公儀公子的事情可是辦完了?”

“本來是沒辦完的,但是伯瑤兄說你失蹤了,無奈隻好快些辦完,來尋你。”

手裏的茶碗一傾,灑出一些茶水,華音呐呐:“我去找伯瑤公子辭行,他不準,我才不得以fanqiang逃出來的。那”試探的問問:“伯瑤公子有沒有生氣?”想到連累公儀斐在朋友麵前沒了麵子,華音心裏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公儀斐一搖手裏的折扇:“生氣啊,那倒是沒有,不過就是杖斃了梅韻。”

手裏的茶杯‘啪’的落地,摔成四瓣“什麽?”

公儀斐搖搖頭:“伯瑤兄府裏從來不會留下沒用的仆婢,沒有伺候好你,她自然是要死的。”

良久,華音沒有做聲,直到夥計再來添上一隻茶杯,華音才淡淡道:“葬了麽?”

公儀斐搖搖頭,訕笑一聲:“犯錯的仆婢,死後隻有一個下場,亂葬崗。”

似是早就料到,華音的聲音裏並沒有多餘的感情,這個梅韻,也實在夠黴運的,歸根結底,華音覺得還是那個伯瑤不會取名字,如果給仆婢取個歡天、喜地什麽的估計這會兒她應該還在伯瑤的梅莊被關著吧。淡淡回道:“梅韻這個名字取的甚不好,如若是歡天、喜地,平安、祥瑞就好上不少。”

公儀斐眼含笑意,華音果然是華音,死過一次的人總是能把事情看的通透,“也是,那咱們現在是不是也該上路,去打聽打聽元衡的下落了?”

雖然麵上仍是淡淡應著,華音的心裏卻千思百轉,萬不能讓公儀斐和她一路,雖也知道憑公儀斐的本事,想必用不多少時日便會查處元衡藏身的地方,但是她得保證元衡的安全,本來人家也沒有犯什麽十惡不赦的大罪,初七已經死在他的逍遙錐下了,真不知道為什麽公儀斐一定要殺了人家:“公儀公子,華音不明白到底這元衡和初七二人是怎麽得罪了你柳州公儀家,你為什麽一定要把人家趕盡殺絕呢?”

公儀斐一愣:“我沒有要把他們趕盡殺絕啊,不過我收了人家的金銖,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公儀家世代做的這個買賣。做買賣就要遵守這經商之道。”

“那我可否能知道,買他們二人性命的人是誰?”

公儀斐將手裏搖著的扇葉合上,站起身來緩緩道:“毒公子楚。還有何要問的,咱們路上說。”

本來出了茶館,公儀斐要再買輛馬車,以方便行路,華音說方才受了驚嚇,不想再乘馬車,就給阻下了。其實華音的小算盤打的登響,她哪裏是受到驚嚇,根本就是在拖延公儀斐的時間,想方設法把公儀斐甩掉。

一陣走一陣停,華音扯扯公儀斐的衣袖:“公儀公子,不如咱們先回伯瑤府,我也好跟伯瑤公子陪個罪,你看可好?”

公儀斐搖搖頭:“伯瑤兄說了,你有要辦的事就去辦”

無聲的又朝前方走了幾十步,再度扯扯公儀斐的衣袖:“人家都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要不咱們再去那個道觀看看,或許元衡帶著孩子還再那也說不定。”

公儀斐搖搖頭:“元衡這個人,從來不會再回到被他毀了的地方,你不了解,我了解。現在,隻怕他是在墨山長生殿。”

突然頓住腳步,一向說話從不慌張的華音有一瞬的磕巴:“你,你怎麽肯定他會在長生殿?”

公儀斐笑笑:“初七刀從何來,你想必沒聽說過。”

點點頭,華音索性直接走到一邊坐在一根樹丫上:“那公儀公子可否給華音說說?”

拖,能拖一分是一分,總不能什麽也做不了,任由公儀斐跑到墨山把元衡的腦袋‘喀拉’掉。

公儀斐提步走到華音麵前,“初七刀是一個術士所鑄,集聚了七七四十九個少女的相思淚灑到劍爐中鍛造而成,此刀打造出來的時候,正好是七月初七,術士將刀放在長生殿,死前留下一句話:此刀的主人,死後必然會化成山魅,日日夜夜守在心愛的男子身邊,不得往生。”

華音被公儀斐的話震住,確切的說,她很想知道,這個練刀的術士,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簡直跟謫仙在同一個級別上,都會秘術。

死後化成魅,日日思君卻不能相見,夜夜守護卻不得脫,這哪裏是幸福,分明就是殘酷。

試問,愛一個人,你看得到他,他卻看不到你,你有千言萬語,他卻一句也聽不見,那是怎樣近又遙遠的距離?足可以把思念的肉身劈成兩半。

“那你現在是要去墨山?找到元衡殺了他麽?”

公儀斐淡淡道:“看心情,或者他的故事太好,我會不做這筆買賣,放他一條生路。”

華音淡淡一笑:“你到底是誰呢?公儀斐……”

這樣公儀斐看似很歡快,很天然,很有愛,總有一副遊戲人間的模樣,可是內心啊,真是冷酷,真是比殺手還要冷呢。

殺手是從裏到外,完全冷酷,可是他呢,又不是完全的殺手,常常是言辭不著調,卻又殺人的時候連眼都不眨一下,真是個比槿年還難猜透的人啊。

公儀斐望著華音,嘿嘿一笑:“我不過是為了完成我的九州賦拚命賺錢的人,筆墨紙硯要花錢買,故事也得花錢買。你也知道我很窮,隻能一邊接買賣賺錢,一邊搜集被我殺死的人的故事,這樣才叫雙贏,而且我不殺了他們,那他們的故事就不會成為經典,但凡成為經典的故事,總是在最美的時候定格,那才會被傳頌…..”不待他說完,華音已經提步走了,公儀斐疾走兩步跟上華音:“哎,我說,我說這麽半天,你聽明白沒有?”

華音揉揉額頭:“我看不見。”

“……”

被公儀斐軟磨硬泡的跟著三天,聽著他絮絮叨叨說的一些話,華音也覺得一切自有定數,若是元衡非死不可,就算她拖住公儀斐幾天,但也還是救不了他,早死晚死都得死,那什麽時候死,真的沒什麽。

這樣一想,華音心裏也就放開不少,既然初七會化成魅,元衡隨她而去,也算是個好歸宿,於是思量再三,她決定還是把公儀斐帶上,一起去往墨山長生殿。

本以為一路上風平浪靜,卻偶爾擦過路人身邊的時候,聽到這麽一席話。

路人甲:“聽說了嗎?朱郡檀林慕容家被滅了。”

路人乙:“啊?什麽時候的事?這麽一個名門望族,說滅就滅了?誰滅的?”

路人甲歎息一聲:“據說是為夫人守喪的定侯向國主遞上一紙狀書,說夫人乃是被親生父親逼死,國君體恤定侯赫赫戰功,答應抄慕容家滿門。”

圍觀過來的人一陣唏噓,隻聽路人乙同情道:“這逼死女兒的事,也隻有慕容赫那個沒人性老畜生能做出來。”

聽聞這話,本來欲要散去的眾人頓時又來了精神,一個看熱鬧的問道:“這裏還有別的故事?”

路人乙壓低了聲音,華音不得不側側腦袋,屏住呼吸,也是靜靜地聽著:“我也是聽說的,慕容赫的夫人曾經是生了一對姐妹,但是那時候慕容赫還是個白丁,手無分文,為了一家人能活下去,就把剛滿三個月的孩子賣掉一個,據說,是賣給齊國一個終年在外跑生意的人家,後來,也就沒有這個女嬰的下落了。”

路人甲聽完,疑惑道:“居然還有此事?不知道被賣掉女嬰現在怎麽樣了。”

路人乙回道:“這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有傳言說買走女嬰的那家人被山賊劫了,全死了。”

眾人又是一陣唏噓,可憐一下女嬰命運坎坷,蒼天不公,也就散去。

華音推推一邊的公儀斐:“這個故事,也不錯,你要記下來麽?”

公儀斐搖搖頭:“我還知道這個女嬰沒有死,你要不要聽聽?”

華音一怔:“哦?你知道?”

公儀斐絮絮叨叨:“女嬰一家被劫匪殺了,但是女嬰卻被劫匪收養在身邊,直到三歲的時候,匪窩被繳,女孩被好心的官差收養,這一收養就收養了六年,而後官差一家不知惹上了什麽人物,全家一十三口人全部遇難,卻在命玄一線的時候,被一個自稱薑白的少年救了。全家人為了感激這位恩人,就投靠在薑白的淩波府。但是不過一年時間,全部染上莫名奇妙的瘟疫,除了九歲的女孩,無一人生還。”

華音倒抽一口涼氣:“原來是這樣,你花了不少心思吧?”

公儀斐嗬嗬一笑:“這是我的職業嘛。不辛苦不辛苦。”

華音淡淡道:“明日就去墨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