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七重血衣(2)
初七突然胸口一陣絞痛,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吐到衣衫上,她輕輕咳嗽兩聲,卻加緊了攥著華音手的力道:“我沒事,隻是胸口有淤血,中了逍遙錐,能活下來的人,至今還沒有。”
華音突然明白,為什麽這個女子一定要將自己的故事全部告訴自己,因為她知道,大限已到,不得活命了。
微微的點點頭,華音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慢慢說,我們還有時間。”
剛才吐出一口鮮血,初七的臉色比之前又白上兩分,“我在密室呆了六年,進去的時候九歲,出來的時候剛剛及簈,是一個女子一生之中最好的年華,別的女子在這個年紀是繡花撲蝶,情竇初開的年紀,可我已經在這之前,殺了無數的人,華音,你討厭殺人麽?”
說到這裏,她突然開口問華音,華音忽覺有些感傷,淡淡道:“討厭的,我也不想殺人,可是很多時候卻是不得以而為之。”
“對啊,不得以而為之,我們總是被太多的身不由己束縛,到底是為什麽呢?為什麽一個簡單的理由就可以成為殺人的理由?我們要報恩,所以要去殺掉恩人的仇人,可是恩人就是好的麽?就因為他救了你的命,你就可以為他殺那麽多人麽?若他是個野心勃勃又暴力的人,怎麽可以呢,報恩有千萬種方法的,不一定要為他殺人啊。”
“你是為報恩麽?”華音問道。
初七輕輕點頭:‘是,報恩啊。我家一十三口人命,都是主人救的,盡管後來他們都一個一個的染上瘟疫死了,可是主人將他們好好地安葬,這就是對我最大的恩情了。為了報這個恩情,我提起初七這把嗜血的魔刀,就沒有放下過。十五歲的時候,第一次去執行任務,一刀血染趙國七個頂尖影衛,隻那一次,初七的名字開始在暗衛界被相傳,誰提到淩波初七,怕是臉色也要變上一變,主人說,初七,你做的很好,會是淩波府的支柱。”她嗤笑一聲:“支柱啊,我從來都不想,我隻想著報完主人的恩情,從此就可以逍遙天地間。但是殺手怎麽可能呢,一旦做了殺手,這一生隻能在刀光劍影、腥風血雨之中度過,直到死在別人的刀下,才是一個殺手最終的宿命。我反抗過,可是沒有用,或者讓我幹脆死去,或者放我一條生路,我不怕死,死了就死了,真的活的很累啊。但是可怕的是你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她說著這些滿目瘡痍的話,握著華音的手也慢慢變得冰冷,沒有絲毫血色。“我不能消沉下去,反抗不了,就去順從吧。華音,你說是不是?”
華音淺淺扯出一個無奈的笑:“如果還能反抗,誰也不會順從,可是這是一個殺手的宿命。一個工具本就不該有思想,有了思想它就不是一件好工具,沒用的工具被丟棄掉,將會再也無法活下去。”
她看著華音平靜的臉龐,淺淺一笑:“你的身上也有煞氣,是殺手身上才有的,所以我願意跟你說這些,說出來,覺得是救了自己。十二年的生命我都不能自救,直到遇到元衡,但是卻成了他的累贅,他的包袱。我已經再也不能救自己了,可我想救下一個成為自己的人。華音姑娘,如果我死了請告訴我的夫君元衡,讓他把我的屍骨一把火燒了,灑在山林間,日日夜夜,化成魅也會守護他。下輩子,再也不要做人了。”
輕輕堵住初七的嘴唇“不要說這些,初七姑娘,你的元衡會來的,就算他不來,我也會把你帶到他身邊,你一定要活著,你還有念檀。”
“念檀?”初七的聲音有些縹緲,眼神也慢慢渙散:“念檀不是我的孩子。”
‘轟’華音的思想被重重一擊,不敢置信道:“不是你的孩子?”
輕輕點了點頭,初七的神色有些痛苦,似是極不情願的回憶著不堪回首的過往,聲音也如遊走的霧,漂浮不定:“是慕容檀的孩子,冒充慕容檀到了定侯府,其實我並沒有將慕容檀殺死,隻是把她挾持交給了手下,”她指指自己的臉:“就是這樣的臉,她跟我長的很像,一向訓練有素的暗衛裏,不曾出現過好色之徒,我知道江亭是對慕容檀真的動情了。”頓了頓,她向華音解釋道:“江亭是我的手下,淩波府第二把手,雖然刀法不如我,也很厲害了。他試圖要將慕容檀放走,被我發現,我警告他我可以寬容一次,但是絕對沒有第二次。他居然把我說的話完全拋在腦後,甚至第二次攜帶著慕容檀一起出逃。我想,罷了,放他們一條生路吧。”
華音接過她的話,輕聲道:“念檀是江亭和慕容檀的孩子?”
她點點頭,“對,孩子生下來的時候,主人下了秘捕令,江亭死了,慕容檀欲要殉情被我攔住,我說就算為了孩子,也要好好活著。她忍了,陰暗的地牢裏不適合孩子待,孩子被我抱到元衡府裏,江亭臨死前給孩子取名念檀。我和元衡就叫他念檀。我問江亭這麽死值不值,他笑著對我說,初七,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就知道值不值了。當時我鄙夷的看著他笑,為了情愛死的人,真沒出息。可是現在,我覺得他很好,死的很值得。”
或許是說的太多,初七已經漸露疲色,握著華音的手,也沒有更多的力氣,輕輕搖搖頭:“我有些累了,但是還想把沒有說完的話說完。”
華音點點頭,安慰道:“沒關係,還有很多時間,你先睡會,等你醒了,再慢慢說給我聽。”
初七扯出一絲勉強的笑意:“中了逍遙錐,死之前也不會有什麽征兆,一直怕痛的,隻是被逼著沒有辦法,痛也隻好忍著,現在能死在公儀斐的逍遙錐,也是最好的了結。起碼不會痛,還能做個很好的夢。”
華音將初七放好,讓她的頭再度枕道自己的膝上:“恩,是個好的結束。”
初七的眼睛慢慢合上,好像這一生走得無盡勞累,盡是疲憊,終於可以好好地歇一歇,睡一覺,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那模樣好像方才十五六歲的少女,滿足而幸福,聲音柔柔,似是呢喃:“我這一生,最美好的場景,就是遇到元衡了。”
華音輕輕的抱著枕在膝上的女子,直到女子慢慢停止了呼吸,一睡在沒有醒來。
我這一生,最美好的場景,就是遇到元衡了。
暮色慢慢籠罩了整個山林,華音方才起身背起已經死去良久的初七,趁著微微夜色向著樹林外麵走去。
一天一夜沒有進食,已經沒有太多力氣背著身上的屍體,但是她咬咬牙,用初七手裏的刀砍掉一根粗樹枝,靠著樹枝的支撐,她把初七一直背出樹林,背到鎮上。
途中她因為看不見,和背上的初七跌倒過,滑下土坡的時候,她的臉也被荊棘刮傷,重新摸索著將初七再度背上,她完全可以把初七就地掩埋,以後尋到元衡再帶他來拜祭,可是她沒有,也不知道為什麽,她隻想讓元衡最後看她一眼,哪怕隻一眼也是好的。好像她和初七心意相通,那是初七的遺願,她要幫她完成,無論付出什麽代價,無論如何。
一路摸爬滾打的來到鎮上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街上的店鋪大都已經打洋,現在路上也碰不到行人,華音隻好摸索著每家每戶的敲門,詢問哪裏有雇車的。
開門的人看到衣衫襤褸的華音,都是好心的告知,帶看清身後背著的是個死人,又全都急忙把門關上,話問到一半就問不下去,無論再怎麽哀求怎麽敲門,人家死活就是不開。
再次走到一家店鋪前,她開口一問,正是一家雇車的鋪子,比起先前,華音學聰明一些,為了防止再度被關到門外,伸手抽出初七的短刀架在夥計脖子上:“快,給我準備一輛馬車,要最好的馬,不然我要了你的命。”
聽到吵嚷聲店主半穿著衣衫,睡眼朦朧的打算過來看看,這一看嚇得差點沒坐到地上,對著手持短刀的華音求饒:“姑奶奶哎,你要什麽盡管拿就是,你喜歡隨便拿,饒了我們的賤命吧。”
華音淡淡道:“去給我備一輛馬車,我要走遠路,要匹好馬。”
店主連滾帶爬的跑去後院,嘴裏連聲應是。
不過一會的功夫,馬車已經備好,華音對著店主聲音仍是冷冷:“把我姐姐抬到馬車上。快。”
店主一看身上沾滿了血的初七,臉色就變了變,帶走到初七身邊的時候,整個臉都變作死灰,聲音顫抖:“死….死了。”
“快點!”一聲斷喝,店主也顧不得眼前的初七是死是活,眼睛一閉心一橫,背死人就背死人吧,總比自己變成死人強。
初七被安放到馬車裏,華音把夥計一推,翻身躍上馬車一揚鞭,馬車踏塵離去,徒留還在恐懼中的主仆二人。
“老板,嚇死我了。”
“可不是,嚇死了,嚇死了。”
似是反應過來,夥計疑惑的對著老板道:“老板,那個女的好像是瞎子啊。”
老板一聽,黑著臉道:“你見過瞎子趕馬車趕得那麽好的麽?”
好馬除了行路快還有能辨路的本事,這就是華音為什麽一定要好馬的原因,一麵趕路華音一麵思索,和公儀斐一起去的道觀怕是被火燒幹淨了,去哪裏找元衡真的是如大海撈針,突然不知道該去哪裏,但是想到他們好像在檀林‘匪我思存’的亭子裏見到過初七,於是勒下韁繩調轉馬頭向著燕國方向而去。
已經在亭子裏等了三天,再加上一路上的耽擱的時日,初七的屍身已經有些腐爛的跡象,華音輕輕撫上初七的臉,被手指觸碰到的爛肉驚得抽回,心裏有些難過,半晌,一咬牙,拾起地上的短刀對著手腕割下去,鮮血登時湧出,滴滴答答落到初七的臉上、身上。好像這血沾了靈性,非但沒有染髒初七的衣衫,還順著初七的肉身慢慢隱進去,待到鮮血完全滲進初七的肉裏,已經腐爛的地方奇跡般的恢複了光澤。
再度伸手撫上初七的臉,華音方才止住腕上的血,欣慰的笑笑,就算再等上十天半月,也不須再擔心初七的肉身會腐壞了。
暮時飄起陣雨,看來人家都說梅雨時節,果然梅子黃時日日雨,華音坐在石凳上,聽著亭子外麵的小雨淅淅瀝瀝。馬兒正獨自在雨中吃著草,忽然似是被什麽驚到,馬兒嘶鳴一聲,複又歸於平靜。華音慢慢站起身:“誰?”
來人並未應話,隻是慢慢走向躺在地上的初七,華音重新坐回石凳上,淺淺道:“她去的時候,很幸福。”
男子漆黑的瞳孔裏盡是苦澀,發絲被風撩起,雙手慢慢撫上初七的臉,哽咽道:“她可有話留下?”
華音淡淡的點點頭:“有的,她說要你把她的屍體火化,把骨灰灑在山林間,這樣她就可以化成魅,日日夜夜守護著你。”華音頓了頓,覺得嗓音忽然被哽住,幹澀的眼睛有淚滑出,浸濕了白綾:“她還說,她這一生,最美好的場景,就是遇到你了。”
男子的手一僵,整個人都如同石化:“是遇到元衡嗎?”
華音一怔:“你不是元衡?!”
男子苦澀的笑笑:“我從來,從來就沒有要這麽對你,就算你說要跟著元衡走,我也沒有要阻止你,初七,你那麽聰明,如果我要拆散你們,怎麽可能會這麽這麽多年都不曾找過你,如果我想拆散你們,你以為你真的可以躲得過嗎?你來這裏,原來真的是為了等他,真的是為了等元衡啊,嗬!”
華音靜靜地聽著男子把這些說完,手裏的短刀已經架在男子的脖頸,聲音冷若寒冰:“你究竟是誰?”
男子下一瞬已經離華音的短刀而去,停在十步之外,對著華音淡淡一笑,但這笑裏,卻盛滿了苦澀:“嗬,我是誰?”輕輕搖搖頭:“隻不過是一個失去了最珍貴的人的糊塗蛋罷了,糊塗蛋,哈哈哈,糊塗蛋啊。”男子狂笑著離去,卻留下了用內力念出來的詩句:“元衡燃香盡,檀林空幽幽,匪我思存淚,滴滴泣血書,滴滴泣血書哈哈哈哈哈哈。”
華音放下手裏的刀,眉頭微皺,這個男子方才用內裏將自己的心脈震碎,是為了初七殉情?這個男子,究竟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