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蹁躚識伯瑤
一抹淡笑劃過,華音感到驚疑的男子走到她麵前。
起身施施禮:“公子,這院中的花名喚山菊,開在早春三四月,晚秋八九月。是山裏的野花,不比名門大家的金貴,所以公子沒見過。倒也不是稀奇的東西。”
那男子良久沒有答話,華音微微一愣:“公子,我可是說的不對麽?”
“沒,沒有,姑娘說的是。”
聽到這個聲音,華音身子一顫:“公子你可姓楚?”
男子似乎一瞬間怔住,伸手顫抖的欲要解開華音覆眼的白綾,華音輕輕躲過:“公子,華音是瞎子。”
男子的身形忽然一抖,伸出的手將在半空,默然輕咳一聲:“在下,不姓楚,姑娘叫我伯瑤就好。”
伯瑤?華音似是想起來,扯出一個微笑:“我聽公儀公子時常提起你,說你與他是舊識。伯瑤公子的聲音很像我一個故人,是華音失禮了。”
男子收回來的手撫上胸口,盡量壓抑住咳嗽:“無妨,無妨,姑娘名字起的好,華音,音出六覺,亂世化塚。”
華音身形微顫,“公子也知道六絕山?”
男子無奈的笑笑,“不曾聽說,隻是傳言罷了。九州七國,有這些傳言。”頓了頓,淡淡道:“姑娘,在下得告退了,前廳還要敬酒水。”
華音微微施禮:“公子慢走。”
新人成婚三日,魯國傳來消息,說是若三世子棄絕世子位,自願不再踏足魯國,將不再為難於他。
魯夢溪扶著公儀含對著前來報信的小廝淡淡一笑:“我本就對這些不在乎,也隻有二哥才會覬覦那個位子,回去告訴他,讓他以後莫來擾我和含兒清幽。”
本就幽靜的公儀府,熱鬧兩天複又歸於平靜,公儀斐逍遙慣了,繼續策馬奔騰在九州列國搜尋故事,完成手裏的《九州賦》。槿年和華音道別的時候,隻說從此仗劍江湖,快意恩仇,跟著公儀樓蘭也去行走江湖去了,隻讓華音莫要恨他。
華音滿腹狐疑:“此話從何說起?”
槿年溫聲道:“你的眼睛。”
行程依舊按照原本的計劃,公儀斐一直將華音帶在身邊。
這日他們二人正在山道上走著,遠遠聽到鍾聲,華音悠悠然:“看來你還頗有兩把刷子,這麽隱秘的地方,你也尋得到。”
公儀斐訕笑兩聲:“還不是伯瑤兄神通?否則,以我這點伎倆怎麽可能尋到這裏。”
一刻鍾後,他們遠遠地便看到杵在山林裏的道觀,便加快腳步。
有首詩是這麽說的,‘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是當前的場景了,看著崎嶇的山路,再走下去就是斷崖,可偏偏再轉一個路口,又是林蔭青翠。
道觀裏煙霧繚繞,頗有仙家氣象,隻可惜這裏的入口,矗立著一座墳塚,石碑上刻著‘定侯夫人——慕容檀之靈。’
公儀斐淡淡道:“怕是一段驚天地,泣鬼神。”
華音微微一笑:“那還是進去問問的好。”
觀中走出一個六歲多的小童子,公儀斐對著他招招手:“小師傅,這觀裏可有一個叫做元衡的?”
小童子一身道家打扮,走到公儀斐麵前:“這裏沒有一個叫元衡的,倒是有一個叫淸癡的道士。”
公儀斐單掌合在胸前:“勞煩小師傅帶路,在下要拜會淸癡師傅。”
小道士回公儀斐一禮,對著公儀斐身後的華音:“女施主也要一起去麽?”
華音對著小道童微微一笑:“煩勞小師傅了。”
小道童看到華音笑,也露出兩顆小虎牙:“女施主你叫我念檀吧,女施主你笑起來和我娘親好像,一樣慈愛。”
華音聽完心裏一顫:“那念檀你娘親呢?”
小道童搖搖頭,“二位跟我來吧。”
觀內供奉的乃是三清聖像,公儀斐左右觀看,才發現這裏竟然隻有兩個人,這個小道童和現在已經名為淸癡的定侯元衡。
道童將他們二人帶至定侯麵前,輕輕喚了聲爹爹。
公儀斐和華音二人皆是麵上愕然,但聽得坐在蒲團上的人應承一聲:“檀兒,可是來客人了?”
念檀點點頭:“這個公儀公子要來見爹爹。”
蒲團上的男子點點頭:“那你就帶著這位女施主出去吧。爹爹和這位公儀公子有話說。”
“是”小童子轉過身扯扯華音的衣角:“姐姐,咱們出去吧。”
華音茫然的轉向身旁的公儀斐:“我,要不要留下?”
公儀斐回道:“不用,你和念檀出去等著吧。”
觀外遠遠飛著幾隻白鶴,仙霧繚繞,華音站在墳塚前,輕輕摸著石碑上的刻字,對著站在一邊的念檀溫聲道:“念檀,你娘怎麽死的?”
聽到華音的話,六歲的孩子竟然重重的歎一口:“他們都說我娘是刺殺君主的死士,可是我娘身家清白,明明就是朱郡慕容家的。”
死士?刺殺君主?華音嘴角扯出一抹笑意,這件事,果然不是那麽簡單的,“那他們為什麽說你娘是死士?你娘真的殺過人嗎?”
念檀走到墳墓邊,添上一把土:“他們放了老虎,爹爹說君主早就懷疑娘親了,故意放把他從我和娘身邊支開,放了老虎,娘為了保護我,把老虎殺了。他們說,我娘是名門閨秀,根本對付不了老虎,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突然能把飛刀使得那麽好,一定是冒充的。外公也不認娘,還把娘逼到檀林吊死了。”
華音的身形一抖:“是被慕容莊主逼死的….”
念檀說這些的時候居然沒有流淚,眼神裏卻充斥著仇恨,華音雖然盲了,可是清楚地感覺到念檀身上的煞氣:“你可想過為你娘報仇?”
念檀定定的立在墳前:“我一定會為我娘報仇的。”
無聲的歎息,華音突然一陣心痛,若說慕容檀是死士,居然會給元衡生孩子,她完全可以剛嫁過來的時候就利用元衡接近燕國國君,取了項上人頭潛逃。這種事情,她華音一直都是做的狠絕,想必慕容檀對元衡,隻怕動了真情。
檀香煙霧繚繞,觀中卻是另一番景象。畫麵定格在六年前,一個風雨交加的夜。
燕公剛剛即位不久,燕國還總是受到邊陲蠻族的侵擾,為了平定邊陲,當時元衡被封為定侯,出征平叛。一場大戰,烽火連天,在一次突圍中,身中數劍。
迷迷糊糊中似是被人救起,是誰救的他,他根本不知道,因為他醒來的時候,躺在空曠曠的草地上,周圍沒有一個人,可是他的手裏卻死死攥著一隻鞋,一隻女子的步生蓮花。
他想,是這隻鞋子的主人救了他,昏迷的時候,他好像抓住了什麽,就如一根救命稻草,迷糊中感覺有人將這跟救命稻草一直往外扯,他不由得就加了幾分力氣,一個重重的東西跌進他的懷裏,把本來還有一絲神智的他徹底砸暈過去,可是手卻攥的死緊。
後來想起來,那是人類本能的求生欲望吧。
他帶著傷重新回道軍營,整個營帳內傳來哭聲,他以為是有什麽人戰死沙場,疾走兩步掀簾而入,帳中哭泣的士兵看到他,一臉的驚愕,似是難以置信。
還是他的幕僚反應及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將軍,你沒死,太好了。”
整個軍營一下子從喪事變成喜事,兩種極端的情緒讓軍營的士兵們喜極而泣,他抬頭看看,原來儀架上放的是他的衣服,沒有找到他的屍體,就以他的衣冠做一個衣冠塚。
他提步走過去,將衣服扔到地上,轉身對著麵前的士兵:“國在人在,國亡人亡,如今山河依在,我斷不能先行一步,大好兒郎,護土衛疆。”
他的歸來,三軍士氣大振,奮勇殺敵,一往直前。
三個月後,他帶著軍士們凱旋歸來,卻在途徑朱郡的時候,看到了在檀林裏嬉笑的慕容檀。他四處打聽,知道女子芳齡十六,是檀林慕容家的幺女。回到定侯府,接了賞,就吩咐下人帶足聘禮,去慕容家下聘。
慕容家答應的很爽快,婚期定在下個月初六,想必誰都想嫁到定侯府的,元衡是燕國出了名的璧人,又打了勝仗,是女子心目中的英雄。
初六這天,他站在定侯府門口喜不自勝,等待著新娘子的到來,可是一直等到晌午,卻依舊沒有動靜,心想莫不是慕容家要悔婚?
便急忙派人去打聽,派去的人暮時才回來,說是送親的隊伍被劫殺,新娘子不知所蹤,慕容老莊主一聽當場昏死過去,現在慕容家裏亂作一團,仆婢家丁都出去找了。
一聽這個消息,元衡也坐不住,帶著幾千士兵出去尋找,一邊焦急,一邊在心中暗暗自責,他堂堂一個定侯,手握千軍萬馬,就是派上士兵去迎親,也沒有說不過去的道理,怎麽會那麽粗心,居然讓送親的隊伍被劫,懊惱自責衝擊著內心,一激動舊傷複發,當場暈在山林中。
恍惚又是從戰場上把他救起來的那雙手,輕輕撫著他的臉,喃喃的對他說:“元衡,你還記得我麽?”
他舔舔幹澀的唇,努力睜開眼睛,卻發現身邊沒有一個人影,腹部傳來的疼痛感還在,卻比之前溫和許多,看看四周,他正躺在一個湖邊。
摸索著回到定侯府,還沒踏進門,仆從就匆匆跑出來攙著他,笑道:“將軍,夫人回來了。”
他微微一怔,派出去那麽多人都沒有找到,現在告訴他,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自己回來了?她是怎麽脫險的?疑點太多,讓他不得不懷疑這個自稱是慕容檀的女子。
由仆從攙著到了廳裏,盡管眼前的女子長的和慕容檀很相像,但是身上的味道卻不同,久經沙場,元衡一眼就看出眼前的女子會武功,而且身上透著的,是死士身上才有的冷漠無情。盡管她的麵上透著笑意,卻還是讓人心裏發寒。
元衡定定的看著她:“想必累了,先歇息去吧。”
身著喜服的慕容檀淺笑的臉上一怔:“你不問我是如何脫險的?”
元衡對著她微微搖頭:“不想知道,回來就好。”
他暗中派人打聽,卻查不出任何不對的地方,也沒有任何關於真的慕容檀的蛛絲馬跡。
事情就這麽擱置下去,隻是從成親他就一直睡在書房,慕容檀也成了養在院子裏的景。
半年以後,燕王前去定侯閑坐,席間不幸被刺,險些喪命,刺客卻逃掉了。
燕王被護送回宮,他屏退所有仆人,陰沉著臉走進慕容檀的房間,對著她冷冷道:“這才是你的目的,你究竟是誰?真正的慕容檀去了哪裏?”
果然不出他所料,眼前的女子眉目清冷,沒有半分慌張,的確是訓練有素的死士。低頭嘲弄的一笑:“為什麽各國之中要訓練這麽多女子做死士?”
他不喜歡女子舞刀弄槍,更不喜歡女子披甲上陣,那是男子的事情。
坐在模糊地銅鏡前,她輕描娥眉:“這次失手,沒能把燕王刺死,即便你不殺我,我的主人也不會再留下我,一個沒用的殺手,不該活著。”
她就輕描淡寫的說著,好像長在脖子上的不是她的腦袋,好像命也不是自己的。看著她這副模樣,元衡低聲一笑:“你想死?我偏偏不會讓你死,還要讓你好好活著。”
她正欲開口反駁,卻被他輕輕拉入懷中,身為殺手的直覺迫使她迅速做出反應,抽出袖子裏的刀,卻被元衡更快的識破,將其打落在地。
他就那麽緊緊地將她縛在懷中,她動彈不得:“你究竟要做什麽?”
元衡低聲笑笑:“你是救我的女子,我記得你。”
她掙紮的身形忽然一僵,臉色變了變:“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麽。”
元衡無奈的歎息一聲:“我記得你身上的味道,我記得抱著你的感覺。”
她不再掙紮,老老實實的由他抱著,貼近他的胸膛,那裏正平靜的跳動著,那裏有她親手醫治好的劍傷。
元衡把她緊緊擁在懷裏,低聲呢喃:“你叫什麽?”
“初七”
“那是一把刀的名字”
“我就是那把刀”
他低低一笑:“初七……”
突然一陣晃動,觀裏的景象被徹底打碎,蒲團上的元衡茫然抬起頭,怔愣的看著麵前的公儀斐:“你……..”
公儀斐淡淡的坐在一邊:“你既然知道她是初七,就應該離她越遠越好。”
元衡低低一笑:“為什麽不讓我繼續回憶下去?隻有沉浸在回憶裏,我才能繼續和她在一起。”
公儀斐淡淡一笑:“自欺欺人吧,元衡,慕容顯逼死的是真正的慕容檀吧?”
坐在蒲團上的元衡愕然看著氣定神閑的公儀斐:“不是的,真正的慕容檀早就死了。”
“何必否定的這麽快?是怕我找到還沒有死去的初七麽?”公儀斐似笑非笑的看著眼前的元衡。
“你,是奉了他的命令,來取初七性命的?”
對著元衡的發問,公儀斐沒有任何表情,操操手:“對,不過,不隻是初七的命,還有”頓了頓,公儀斐溫潤一笑“你的。”
公儀斐對著元衡同樣回了一個溫潤的笑:“公儀世家,武學丹藥雙修,隻是元衡不明白,像公儀斐這樣不出世的人才,為何會幫著楚玉辦事?”
似是早就料到一般,公儀斐輕輕起身:“明人不說暗話,我和楚玉,是表兄弟,你早晚是要死的,告訴你,也無妨。”
元衡同樣從蒲團上站起:“有幸聽聽公子楚的傳奇,元衡死的也值了。”
公儀斐看著眼前的男子,眼裏浮出敬佩之色:“定侯若是死了,燕國少了一員猛將,嗬嗬,可惜這麽英年早逝啊。”
“不必多說,斐兄要取我的性命,隻是如探囊一般容易。”
“公儀家上輩隻有我父親和姑姑二人,姑姑名喚公儀梅,便是楚玉的母親。所以,我和楚玉,是表兄弟。不過這件事,七國之內,並無人知道,我和楚玉,也一直是暗中來往。”
“原是這樣。”元衡複又坐到蒲團上,淡淡道:“若是要元衡的性命,公儀公子動手吧。”
公儀斐微一搖頭:“現在,你,還不到該死的時候。”說罷,便提步走出去,也沒有再理坐在蒲團上的元衡。